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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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開這兒……您上哪兒都行,您随便去哪裡我都跟着您……隻要離開這裡永遠不回來就行……不回家去……我受不了……到哪兒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回去……不管您去哪兒都行,不管去多久都行……走吧,快走吧!”在這狂亂的呓語中她拼命搖他的身子,就像搖撼一棵大樹。

    “您帶我走吧!” 工程師吓壞了,趕快煞車!這個講求實際的男人想道,現在得迅速果斷地緊急煞車!想個辦法讓她平靜下來,然後送回賓館去,否則事情就棘手了。

     “對,親愛的,”他說,“好的,親愛的……不過幹什麼事都不能操之過急呀……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吧。

    您再考慮考慮,明天再說……也許您的兩位親戚那時又改變了主意,他們會感到遺憾……到明天,咱們看什麼就都有個眉目了。

    ”可是,她渾身顫抖着堅持:“不,不能等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離開了,早晨就得走,一大早就得走……他們已經把我一腳踢開了,把我推開,就像對付一個加急郵包,讓人火速運走……而我可不願就這樣給打發走……我不願意……”說到這裡她更緊地抓住他:“您就帶我走嗎……馬上,馬上走……您幫助我一下吧……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 必須立即結束這場戲了!工程師心裡想。

    決不能卷進去!她已經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好,好,好,親愛的,”他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當然啦,我是了解你的……咱們到裡面好好商量吧,别在這兒,這裡您不能再呆下去了……您會受涼的……沒有穿大衣,隻有這麼件薄薄的衣裳……來,咱們現在先回去,到大廳裡坐下來講……”一邊說着他小心翼翼地輕輕把手臂從她身上抽回來。

    “走吧,親愛的。

    ” 克麗絲蒂娜一怔,呆呆看着他,哭聲戛然而止。

    他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一句也不明白。

    然而在極度的絕望中,她的肉體卻在他那下意識的微微顫抖中感覺到那隻溫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縮回去了。

    肉體先感覺出,接着本能告訴她,然後理智才吃驚地認識到:這個男人正在從她身邊退縮,他縮手縮腳、膽小如鼠、怕受牽連;她認識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從這裡轟走,所有的人都不願她留在這裡,毫無例外。

    認識到這些,她從剛才的迷蒙狀态中清醒過來。

    她狠狠地鼓了鼓勁,然後簡單明了地厲聲說道:“謝謝,謝謝。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對不起,我剛剛隻是一時感覺不大舒服,姨媽說得對,這兒的高山空氣對我的身體沒有益處。

    ”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她已經頭也不回地挺直腰杆大步匆匆先走了,決不要再看他的臉一眼,決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決不再對這些盛氣淩人、膽小如鼠、飽食終日的家夥,決不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低聲下氣,走,走,走,再不要他們的任何東西,再不要他們的任何施舍,再不上當受騙,再不和他們說心裡話,再不把心交給任何人,決不再這樣幹了,走,走,走,甯願凍死在路邊,甯可餓死在茅屋,也不在這兒呆下去了!當她穿過這所平日頂禮膜拜的房子、這平日十分心愛的大廳,從這些像彩繪石頭一般的人身旁走過時,心裡隻有一種感情了:恨。

    恨那個男人,恨這裡每一個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一夜,克麗絲蒂娜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圈手椅裡。

    她思緒沉重,思想不斷兜圈子,轉來轉去始終圍繞着一個感覺:一切都完了。

    她并不覺得有明确實在的、說得出摸得着的疼痛,而是一直處于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态中,在這種狀态下她覺得有某種潛藏的東西在使她身上隐隐作痛,好像一個人在做手術時雖然上了麻醉藥,但仍能隐約覺得那火辣辣的刀子在剖開自己的肚皮一樣。

    原來,在她默默靜坐、兩眼黯然失神地盯着桌子愣神兒時,情況又有了變化,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識并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發生了,這就是:她身上那另一個人,那個新我,那個生活在夢幻般的九天的、人為的雙重自我,那位虛妄而非真實,然而又的确是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的封-博倫小姐,正在她體内逐漸死去。

    現在她仍舊坐在那位小姐的房間裡,身子也仍然還是那個人的,冰涼的脖頸上還戴着那個人的項鍊,嘴唇上還塗着豔麗的口紅,肩上還披着那個人心愛的輕紗一般的夜禮服,但是,此刻這件衣服已使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感到像裹屍布裹在僵屍上一樣恐怖了。

    這衣服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了,這另一個世界,這個上等人的世界,這個樂園中不再有任何東西屬于她了,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樣陌生、一樣同自己格格不入了。

    潔白、光滑的床鋪就在她旁邊,上面整整齊齊地放着松軟的鴨絨被,發出柔和而溫煦的光彩,但她不想躺上去:這已經不再屬于她了。

    她感覺四周這些色澤光亮的桌椅、默默無言的地毯、所有黃銅、絲綢、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屬于自己的,戴在手上的手套、挂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所有這一切都屬于那另外一個人,那個現在已被殺害了的孿生姐妹克麗絲蒂安娜-封-博倫,那個已經不再是她、但又确實是她自己的女人。

    她一再努力不去想這個人工的自我,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她強迫自己去想母親,想着她在重病中,也許現在已經死了。

    可是,無論她怎樣使勁激發自己的感情,卻産生不出痛苦,産生不出焦慮,現在是一種感情淹沒了其他一切,一種憤怒,一種深沉的、劇烈的、絕望的憤怒,它郁積在胸發洩不出,一種無比巨大的憤怒——她不知道是沖着誰,是沖着姨媽,沖着母親,還是沖着命運,這是一個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憤怒。

    她那備受折磨的心靈隻有一個感覺:别人奪走了她的什麼東西,她現在不得不從這個幸運兒自我中蛻變出來,變成一條向隅而泣的可憐蟲;有什麼東西一去不複返,永遠地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