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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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微風輕輕吹拂着他們全身。

    他們感覺到太陽是那麼柔和、适意和溫暖。

    在這裡坐着多舒服啊。

    總算有一次心情舒暢、無憂無慮的約會了,這是多麼美好呀!可是,這時遠處傳來當當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這是教堂鐘樓的報時鐘聲。

    她驟然一驚站了起來。

    “一點三刻了!” 他爽朗地哈哈笑了,一時容光煥發。

    “你看,我們就是這副德行。

    你很勇敢,連死都不怕了。

    可是一想到上班要遲到,反倒害怕起來。

    我們被奴役到了什麼地步啊,我們身上的奴性已經深入骨髓了。

    現在的确是從這一切荒謬東西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的時候了。

    你真的還打算去上班?” “是的,”她說,“這樣做更好些。

    我還想去把東西整理一下。

    這聽起來是有點荒唐,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把該做的都做好,再寫幾封信,做完這些事我會覺得輕松些。

    再就是……我今天下午呆在辦公室裡,一直到下午六點鐘,那就誰也不會覺察出有什麼異樣,誰也不會來找我。

    到晚上我們就可以放心地乘車去克雷姆斯或者聖珀爾滕或者維也納了。

    我的錢嘛,訂一個好房間還是足夠的,我們還可以吃一頓像樣的晚飯,過一次稱心如意的生活……總之是要痛快,一定要過得痛痛快快的,而明天早上,别人怎樣發現我們,那些事我們就管不着了。

    等會兒到六點鐘你就來約我,那時如果有人看見我就一點關系也沒有了,愛說什麼,愛想什麼都由他們去吧……你來叫我,我就把門一鎖,永遠不回去了……那時我就自由了……那時我們就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 他不斷地看她,她這種出乎他意料的堅決,使他喜不自勝。

     “好的,”他說,“我六點來。

    六點以前這段時間我去敬散步,再觀賞一下這個世界。

    就這樣吧,那麼——再見!” 克麗絲蒂娜走進她的辦公室。

    現在一切又都突然變得使人輕松了。

    所有的物品,寫字台、椅子、斜面桌、天平、電話、大疊的紙張,都不再像以往那樣虎視眈眈、滿懷敵意了。

    它們不再默默地惡狠狠地嘲笑她“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地永遠做這單調乏味的工作了。

    因為,現在她知道,大門已經敞開,隻要一步跨出去她就自由了。

     一種美妙的靜谧蓦然來到她心間。

    這是欣喜的平靜,有如傍晚時分夜幕初降時草地上的甯靜一般,使人感到甜美。

    她不論做什麼都那麼得心應手,易如反掌。

    她寫了兒封信。

    一封給姐姐,一封給郵局,一封給富克斯塔勒,向他們告别,她非常驚訝自己的字體竟那樣清晰,新的一行總是整整齊齊對準上一行,字與字之間的間隔也完全合乎書法上的要求。

    寫出來竟那樣工整,就像自己小學時機械地抄寫的作業那樣。

    在這段時間裡也來了一些人,有寄信的,挂電話的,送郵包的,彙款的。

    對每一項業務,她都處理得細緻周到,待人以禮。

    她不知不覺産生了一個願望,就是要給這些她很陌生、一直覺得與自己無關的人,如那個叫托馬斯的,還有那個有幾畝地的農婦、助理林務官、雜貨店學徒、肉店老闆娘等,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女人最後的一點小小的虛榮心。

    人家同她說“再見”,她就止不住嫣然一笑,然後以雙倍的熱情回答“再見!”,因為此時她胸中激蕩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緒,即得到解救的情緒。

    人都走了,她便着手處理積壓下來的事情,數着、算着、整理着。

    她屋裡那張斜面桌還從來沒有這麼幹淨、整齊過,連上頭的墨水斑點她也完全擦掉,牆上的挂曆也重新挂正了——要讓接替自己的人無話可說,感到滿意。

    既然自己現在心情愉快了,那就也要讓别人心滿意足,無話可講。

    既然她現在已經為自己的一生找到了歸宿,那麼就讓這裡的一切也都各得其所吧。

     她幹得是那樣起勁,她手腳麻利、十分賣力地把一切都歸置好,幹得完全忘記了時間,所以當門被推開時,她委實吃了一驚。

     “喲,都六點了嗎?我的天,我一點也沒有注意看時間呢。

    唔,再有十多分鐘二十分鐘就全歸置完了。

    你理解我的,我是想把事情做得讓别人挑不出毛病,這樣交出去我才心安。

    現在我還要做做掃尾工作,然後就結賬,結完賬我就屬于你了。

    ” 他想在外面等她。

    “不,你隻管進來坐着等吧,我去把外面的百葉窗放下來,完事以後我們一起出去,即便再有人看見,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關系呢?明天他們反正還會知道得更多的。

    ” “明天,”他微笑着說,“我很高興已經沒有明天了。

    至少我們兩個人是沒有明天了。

    我剛才這次散步确實太好了:天空、花草、樹林;唔,仁慈的上帝,這位老先生還真是一位挺不錯的建築師呢,他的設計雖然有那麼一點不大人時,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就是當上建築師,同老先生比也是望塵莫及的!” 她帶他走進了窗玻璃裡側那神聖不可侵犯、閑人不得進入的隔間。

    “我沒有沙發請你坐,我們的國家可不那麼大方啊,不過你可以坐在窗台上抽支煙;再有十分鐘我就完了,”——說到這裡她好像得救了似地舒一口氣——“什麼事都辦完了。

    ”。

     她一欄一欄地把數字加起來。

    這件事進行得十分輕易迅速。

    然後她從錢櫃中取出那有點像風箱的黑色錢袋,開始核對了。

    她把票子按五先令、十先令、一百先令、一千先令券分别摞在寫字台邊上,将手指放在海綿上蘸濕,然後就以訓練有素、非常敏捷的食指動作點起那些藍色的鈔票來。

    她數得像機器一樣快,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點完一摞,就用鉛筆把同類鈔票總額迅速記下,然後急不可耐地把賬本上的數字同現金數額進行核對,核完就在數字下面劃一道線——那用鉛筆劃的、使她得到解放的最後一道橫線。

     突然她聽見自己旁邊有急速喘粗氣的聲音,于是便擡起頭來看。

    原來費迪南不知什麼時候輕輕站了起來,穿過屋子走到這邊來了。

    現在他站在她身後,越過她的肩看着桌上。

     “怎麼啦!”她吓了跳問道。

     “我可不可以,”——他的聲音低沉輕微,像蒙上了一層皮,“可不可以拿一張看看?我很久很久沒見到一千先令的票子了,而那麼多的大票堆在一起,從我生下來到現在也還沒見過呢!” 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張,就好像拿易碎物品那樣,她覺察到他的手拿錢時抖得厲害。

    他這是怎麼了?他兩眼直勾勾地瞪着這張藍色鈔票,那細長的鼻翼在瑟瑟抖動,眼裡射出奇異的光。

     “這麼多錢……你這裡經常有這麼多錢?” “當然啦,今天還算少呢,才一萬一千五百七十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