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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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士吧……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沒有一個回來啊……” “他們都死了……”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個傻瓜……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 蘇摩輕輕颔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裡,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着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直看着……看着……” 她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蓦地低語,将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于鲛人該有的冰冷恒溫,仿佛有火在身體裡靜默地燃燒——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裡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的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

    ”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隻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在毒河裡泅遊百裡的鲛人戰士,已然将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着烈烈的性情,開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隻是個廢人。

    ” 蘇摩默然——的确,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麼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裡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裡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着他,厲聲:“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麼!——是自由!是所有族人的自由、是整個海國的複興!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着你!别讓我、别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着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裡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

    ”終于,他輕聲道。

     “那、那就好……我沒有别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裡一松,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也許,我需要的是忏悔。

    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裡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忏悔!——怪隻怪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徒兒!” 她斷斷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将,卻、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那個冷血的殺人者也會哭呢。

    ”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着一種強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軍,還有空桑人……”湘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呓,“我、我該去寒洲那裡了……我一生都在戰鬥……也、也該睡一會了。

    ” “睡吧。

    ”蘇摩眼裡轉過一線光,緩緩翻過手掌,印向她頂心,“謝謝你,湘。

    ” 他的手心裡凝聚了強烈的力量,可以在觸及的一瞬間讓這個鲛人毫無痛楚地解脫。

     那一支蠟燭終于漸漸燃盡,黑暗的密室裡,蘇摩低頭看着漸漸死去的湘,手裡握着那顆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靜。

     ——又一個戰士要回歸于天上了…… 自從他踏入雲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為了一個缥缈虛無的複國之夢,竟有那麼多鲛人不顧生死地為之搏殺——甚至,不顧一切地将他也一起拉入,用無數的羁絆将他拖入了這個牢籠,逼得他不得不與之生死與共。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海皇,”湄娘拉開了密室的門,在門外匍匐行禮,語音急切,“湘怎麼樣了?她本想直接從鏡湖入海口遊回複國軍大營的,可我看她實在是無法支撐了,隻能派出文鳐魚冒險傳訊——幸虧遇到了您,這下湘有救了!” “……”蘇摩沒有回答。

     ——隻要他想,還是能救的。

    可他為什麼要耗費如此大的力量去救?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獨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與他無關——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裡,沒有誰曾來救他,那麼他為什麼要去救任何人? “請您救救她!”仿佛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着什麼,湄娘一驚,重重叩首,“湘是為了絕密任務而弄成這樣的……她為海國犧牲了一切,求求您。

    救救她!” “不要随便和人說‘求’這個字——哪怕是對海皇。

    ”蘇摩忽然開口,他一擡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咔一聲打開,裡面滾落一顆小小的藥丸。

     “給她。

    ”藥丸落到了湄娘手裡,蘇摩指了指湘。

     那顆藥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内發出耀眼的光,逼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湄娘驚喜交加地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蘇摩往外走去,在來到了樓梯邊那朵金蓮花旁時,忽地又頓住腳,擡起右手并指在自己左手腕脈上一劃,刷地齊齊割開了一道傷口。

    血珠從玉石般的肌膚下湧出,密集地滾落,注滿了那朵金質的蓮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 他不再和湄娘多話,從樓梯上飄然而下,再不回頭。

     走到二樓的時候,蘇摩微微又停頓了一下——樓道裡充斥着一個聲音,幾乎撕破了人的耳膜。

    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不停地呻吟和哭泣,劇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會上,那個叫泠音的小鲛人的聲音! 細細聽來,那個哭泣嘶喊的聲音一直在變化,逐漸變得尖細和清脆,顯露出女性的特質——想來,那一場“化生”,也已經開始了吧? 所謂的化生,就是被藥性強制進行的迅速變身。

     和陸地上所有種族不同,鲛人出生之時并沒有性别,成年後才出現變身。

    而變身乃由天性決定,所需時間也極長。

    但在海國覆滅後四千三百一十七年,華熙帝命太醫院研制出了“化生”配方,将一名他寵幸的鲛人強行變成了女子。

     從此後,鲛人最後的自由也不複存在。

     幸虧‘化生’所需藥材極多極昂貴,每配成一池藥湯需耗費五十萬以上金铢,遠超一個普通鲛人的身價——是以施用的機會也不多——除非是像今夜這樣的品珠大會。

     他緩緩在池邊俯下了身子,将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