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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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出了對方的諒解和善意,明茉眼裡的淚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着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裡,看着她,終于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雲煥靜靜躺在黑暗裡,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好像在一瞬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仿佛什麼都不存在。

     然而,隻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裡有一雙眼睛在看着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裡看着他—— “你在想什麼?”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擡起手在地上寫,卻根本擡不起手臂;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仿佛一隻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迹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将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裡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裡閃現的睥睨和譏诮——是的……他這樣的年輕人,在那些門閥眼裡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使的狗。

    在他試圖沖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着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

    他和他的家族,即将步上一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一切都在摧枯拉朽般地倒塌:他的師父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裡,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而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躺在這一片黑暗裡,靜靜等待着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切,遠未結束! 那一刹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裡的那個聲音。

     “多麼強烈的毀滅欲望啊……真不愧是破軍。

    ” 那個聲音終于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裡回響—— “你想說什麼?” “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還是想站到最高處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裡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裡發出肯定的回應聲。

    然而那個聲音一頓,卻低低模糊地笑了起來—— “隻可惜,作為一個‘人’的你,這一生是永遠無法做到任何一件事了……” “你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你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着個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頂峰,脫去自己賤民的烙印麼?愚蠢的孩子……你永遠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個家族的大門——你隻不過是一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隻不過是一個聽話漂亮的擺設。

    ” 他的身子劇烈地發抖。

    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一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一動,黑暗的最深處仿佛有風在湧出,一瞬間将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着說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沉地開口: “告訴我,你想獲得新生麼?” “你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麼?” “你想颠覆天地,站到這個雲荒的至高點上去麼?” “或者……還是願意永遠做一個廢人,躺在這裡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姐妹被淩辱,族人被屠戮,一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裡閃出駭人的光,喉嚨裡發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着地面,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湧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于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裡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麼?那麼——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獻給我,我就給予你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那個聲音黑暗而深沉,帶着某種不容抗拒的誘惑力,魔一樣的令人顫栗。

    破軍的眼睛在黑暗裡閃着狼一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着虛空發出了呼應—— “好。

    ”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裡,清楚地吐出了這樣一個字。

     “那麼,來吧!”濃厚的黑暗裡忽然有風暴急卷而來,将他拖離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裡劈落,将他身體整個地辟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身體被撕裂開的一瞬,他發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的東西湧入了體内,刹那間幾乎将他的神智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麼? 在一瞬間他的神智仿佛遊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裡盤旋,冷冷俯視着自己痛苦掙紮的軀體——黑色的風卷起了他的肉身,仿佛活了一樣地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裡滲透進去。

    那一瞬間,仿佛記憶都被一點一滴地擠出了體外,無數往事在他心底浮現—— 西荒朔方城裡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高大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溫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裡那一群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一手将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裡斬殺過的無數的人。

     還有……還有…… 師父。

     難道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麼?所有一切的關于“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麼?如果說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說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須要用一切的一切來換取,那麼……舍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于嘶聲掙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殘破軀體還在做着最後無謂的掙紮,然而一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面。

     那個如拆散偶人一樣的身體終于一動不動了,他瞬忽恢複了神智。

     他還活着。

     ——然而,在黑暗裡,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着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舊傷上,赫然有着新增的一道金色痕迹,仿佛是閃電劈中後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麼?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

    ”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着說不出的滿意,“你将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于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地看着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錯的痕迹,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無法擺脫這個殘廢之身? “是。

    你現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仿佛知道他心裡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為你心裡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卻尚未具備毀滅一切的欲望。

    ”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裡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破軍,在你心裡,還殘留着微弱的溫暖,你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

    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麼是他不想舍棄和毀掉的麼?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一瞬間黑暗裡仿佛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地轉頭看過來,眼裡帶着悲憫的光,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師父…… 那樣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個霹靂更驚人,他在心裡呻吟般地歎息了一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将金色的烙印覆蓋——仿佛感知了什麼,他歎息了一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溫熱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湧動着種種欲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着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曆——“好,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将手直直伸在火上,對着師父一字一字吐出誓言。

    烈焰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