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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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語聲:“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沙場上——潇,我為能擁有你這樣的部下而驕傲。

    ” 他俯下身,将象征着軍團傀儡标志的銀色臂環套上她的手臂,咔哒一聲合攏——鋼鐵打造的精緻臂環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記号:她的姓名、年齡和所屬部隊名稱。

     一旦戴上,除非戰死永難除下。

     “遵命,”在命運的枷鎖合攏的刹那,她第一次順從地低下頭,臣服于那個英挺冷酷的帝國軍人,緩緩吐出了那幾個字:“我的主人。

    ” 是的,她和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終保持着獨立的意志。

    作為軍團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蟲的鲛人,她卻比任何一個傀儡都更加忠誠——是她自己在當日選擇了成為他的傀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豈是區區蟲豸可以相比? 那之後,他們一起渡過了三年。

     三年裡他們共同駕馭着風隼,從雲荒大陸的一頭飛到另一頭,生活平靜而又緊湊。

     她表現得很好,在每一年的軍中比武裡都能拿到第一,從未令他失望。

    整個軍團中唯一能和她一較高下的,隻有飛廉少将鲛人傀儡的湘——然而對方是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鲛人,論靈活應變,則遠遠無法和她相提并論了。

     她為他赢得了很多榮耀,輔助他在沙場上百戰百勝,成為巫彭元帥稱許的“破軍”。

     然而平日裡,他們之前卻很少有交流。

     他的話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動開口的話,他也一定是靜靜的坐着出神,肩背挺拔軍容嚴整,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視線無意識地盯着西方天空的盡頭——那種無意間流露的孤獨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髒縮緊——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快樂,沉默的心裡壓抑着太多孤獨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種異常的孤獨和不甘是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她記得:在他隻有七八歲的時候,眼裡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表情。

     ………… 他不會記得她,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小,而夜又太黑。

    然而,她卻不能忘記十幾年前那一對汲水而來的姐弟。

     那樣寒冷的黑夜裡,吐着血的她被從營帳裡拖出,床上一片狼藉。

    那個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罵娘,指揮下屬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營外,醉醺醺地揚長而去,摸向另一個營妓的帳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覺身體裡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盡。

     真好啊……終于是,可以死了麼? 她活了兩百多年,已然太長——長到,已經無法再背負這樣深重的憎恨和敵視了。

    作為一個鲛人,她早已被世上的所有人所抛棄。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擡頭看着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徹骨,砂風呼嘯,幹燥而暴烈。

     夜很靜,凍僵的手足上,幾乎可以聽到肌膚一寸一寸開裂的聲音。

     她不甘地擡頭看着夜空:在海國的傳說裡,每一個鲛人在死後都會升到天空裡,變成一顆閃耀的星辰——可為什麼在她臨死之前,還無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樣……至少可以讓她在族人平靜善意的注視裡死去,無論她的靈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對姐弟,她一定會在西荒幹燥冷酷的風砂裡死去。

     然而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大木桶裡,有溫熱的水浸泡着她幹裂的肌膚,還有一隻手拿着布巾,不停地溫柔擦拭着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終于醒了?”在她睜開眼的刹那,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喜地說。

     篝火一明一滅,映照着少女秀麗的側臉,甯靜而溫暖。

     她遲疑的看着那個孩子,還以為幻覺——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女有着雪白的肌膚和純金色的長發,顯然是滄流冰族的子民。

    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卻不是冰族該有的湛藍色,而是在深藍中透出隐約的黑色來,美麗不可方物。

     應該是混血的賤民吧?所以,被趕到這個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燒好的水拿過來,桶裡的水又開始冰了!”西荒的夜裡風非常冷,少女試了一下水溫,側過頭,對着另一邊焦急的喚,“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裡,微微一驚:在西荒水是極其珍貴的,一個家庭需要有專門的壯勞力每日往返上百裡,才能背回足夠的水——而他們,居然是将背回的水全數給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脫,“你們的水……” “沒關系,最多再連夜去背一趟。

    ”那個少女柔和卻不容反駁地開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個鲛人吧?——如果不泡到溫水裡,會沒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着那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沒有星月的夜色下,那雙眼睛是如此潔淨無邪,與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滿了欲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聖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裡滾熱的水,走了過來。

    他提起瓦罐,将熱水沿着桶壁小心地倒入。

    一邊倒,他的姐姐一邊攪拌着,試探水的溫度,直到認為足夠溫暖才讓他放下了手。

     “那些家夥真是一群畜生。

    ”那個孩子忽然開口,冷冷,“連繼母都沒這麼對我們過。

    ” 她驚住,擡頭看着那個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個男孩的眼睛是冰藍色的,有着一切滄流冰族該有的特征。

    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她無法描述那一種感受。

    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隻被關在籠子裡長大的獸。

     ——那才是他們第一次的相遇。

     那時候,他才隻有七歲;而她,已經活了兩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無論是同族還是冰族,戰友還是敵人,無一不對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在她冰冷刺骨的一生裡,唯有那一夜是溫暖的。

    那種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後尤自殘留在身體裡。

     從砂之國活下來後,她曾經發誓要找到那一對姐弟,報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許,那并不是為了報恩,而僅僅隻是需要一個活下來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并不是沒有絲毫的存在價值的理由。

     而上天終于成全了她一次,讓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對姐弟。

     十幾年過去,那個寒夜裡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風發的帝國的軍人;而她、卻還是當時那般的模樣——生命和時間、對兩個不同的民族來說,原來是如此不對等的東西。

     她在那個冰族的青年軍官面前低下了一直昂着的頭,恭謹地稱他為主人,任他俯身将鋼鐵的臂環鎖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沒有絲毫背叛民族和國家的恥辱,隻覺得有斷絕一切後路的輕松。

    而臂上的禁锢,反而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覺。

     從此後,她隻屬于一個人,那些家國榮辱全部化成了灰燼,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種欣慰:過了那樣長時間暗無天日的歲月,直到如今,終于有機會做一點什麼,令自己的生命煥發出新的光來。

     她終于是,活過來了! …… 那之後她追随着他南征北戰,渡過了三年。

     她是聰明而順從的,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

    隻是那樣沉默着,做好了一個優秀傀儡的本分,眼看着他一步步的血戰前行,用劍在森冷嚴酷的帝都裡殺出一條血路,青雲直上步步高升。

     他很幸運,除了擁有出衆的天賦之外,還有着一個受到智者大人寵愛的姐姐、以及一個不遺餘力教導他提攜他的上司。

    很多人都私下議論,說他會是巫彭元帥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國的戰神。

    更多的人争先恐後地投靠到門下——本來人丁寥落的雲家忽然間就有了上千的“遠親”,門庭若市,歌舞升平,一掃在西荒時的冷落。

     她想,這一回,他應該不再感到落寞了吧——畢竟,如今的一切對一個西荒的賤民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夢幻一樣的景象,幾生幾世都無法觸及。

     ——然而,他依然還是那樣沉默,依然還是經常一個人看着天空出神,依然還是透露出那樣的眼神,依然還是……孤獨而不甘。

     她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心還是忍不住再度的縮緊——他到底要什麼?要怎樣才能快樂呢?站到最高點上可以麼?獲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麼?除了那個已然不屬于他的姐姐之外,還有沒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他暫時展開一下眉頭?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 他的心裡,又埋葬着怎樣一個名字……為什麼總是凝望西方盡頭的天空?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在他眼裡她是以何種方式存在——她不是一個人,隻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戰鬥中的左右手。

    而他是一個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将一件武器發揮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愛護。

     隻是,那種愛護是無情的——在必要的時候,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拿她擋住刺過來的劍——猶如在桃源郡遇到蘇摩時一樣。

     然而,她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怨恨—— “如果無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 最初立下契約的一刻,他就那樣明确的對她說過,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本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人,她所有的願望,也隻僅僅是成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