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修羅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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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得到破軍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讓公子來當我們的族長實在是最合适不過了。

    ” 她冷冷嗤笑:“公子畢竟心軟,少不得我們先替你下手了。

    ” 季航臉色蒼白,雙手劇烈地發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終于明白,無論他如何躲閃,命運的洪流終究無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許久,他終究開了口,“季航不敢辜負大家厚愛。

    ” 跪在地上的衆人見他答允,紛紛松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

    畢竟是讓庶出的子弟當了族長,多少心裡不服。

    然而,在目下這樣的危急局面裡,擁立一名當權受寵的族長、卻是當務之急。

     “娘!娘!”明茉凄慘地叫着,在滿地屍首裡翻檢,神情已然不對。

     季航轉過臉去,目不忍視。

     “族長,”赢姑看着屍體堆裡的少女,聲音陰冷,“斬草要除根。

    ” “閉嘴。

    ”他握緊了手裡的軍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們來教族長該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燈時分來大廳上議事!” 赢姑看了這個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絲冷笑:“是。

    ” 在所有人退去後,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蕩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間隻覺的一口氣堵在胸臆之中,一聲長嘯,揮刀喀喇喇擊碎了大片的欄杆。

     “殺吧,殺吧!”他低聲冷笑,“父子相殘,兄弟反目,都給我殺個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屍堆中遍尋不見,忽地撲到池邊從水裡撈起一件染血的紫紗衣,哀哀哭泣,神色漸漸變得失控瘋狂。

    季航遠遠看着,忽地歎了口氣——精神崩潰了麼?可憐這個天之驕女、十大門閥裡尊貴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間便成了比鐵城賤民還不如的孤兒。

     或許,少将說得對:是該盡早把她送離這個帝都了……如今隻晚了片刻,便令她成為了無依無靠、神智不清的孤兒——再拖延下去、隻怕隻會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無聲的蔓延,宛如鮮紅的絲帶一路蜿蜒。

     從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寬的瀉水口掙紮遊出,潛行的鲛人抱着貴婦人的腰,竭盡全力地遊着,從帝都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中逃脫。

     這條水路,是潛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打通的,另一端與海魂川驿站相連,輾轉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蘆湄——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後,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後路。

     ——卻沒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離開時,竟不是孤身一人。

     淩在水底潛行,橫抱着懷裡重傷的貴族女子。

     在方才那一場混戰裡,她被反叛族人包圍,卻拼命呼喊,嘶聲提醒自己的男寵趕快逃離。

    就在那一刻,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拔出了劍,掠去護住了那個孤身陷入重圍女子。

    承歡席枕的男寵忽然仿佛換了一個人,柔軟修長的手握着劍,卻是堅定如鐵。

    雖眼前有千萬人步步進逼、想要取去身後那女子的性命,他卻是毫無畏懼地擋在她面前。

     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為信念而戰的時候。

     多麼可笑啊……多年之後,讓曾經沉淪的複國軍戰士重新為之拔劍的、卻是一個冰族的門閥貴婦,元老院的十巫! 血戰之下,他護着重傷的羅袖夫人躍入水中,逃離帝都。

    然而多年的聲色犬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為戰士的力量,他隻覺得出口處那一點隐約的白光是如此遙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

     每遊一段路,他就停下來,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蒼白的唇,将氣渡到她胸臆裡。

    昏迷的人沒有睜開眼,手指痙攣地抓着他的衣襟,将頭緊緊貼在他胸口,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無助和驚懼,完全不似平日裡的模樣。

     他低下頭緊貼她失去血色的唇,将生的氣息吐入她口中,眼神緊張而不安。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動蕩而混亂,交織着自由、權欲、屈辱和欲望——如今,一切過往都在這一場大難中如塵土簌簌而落,将所有華麗的金粉剝落殆盡。

     而洗淨鉛華的他們,是否還可以同歸? 水底幽暗而冰冷,漸漸難以呼吸。

    手足因為長時間的劃水而軟弱無力,他努力地泅遊,然而因為衰弱,眼前卻忽然出現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華盛開的沼澤,水鳥和飛魚栖息的天國。

    宛如夢幻,召喚着他前去。

     那是格林沁荒原的蘆湄……他童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美麗桃源,在他不曾被捕捉為奴時的故鄉。

    淩極力地在水中往前遊去,仿佛想遊向那一片天堂幻境。

    然而被破身成腿後、鲛人的水下潛遊能力大大下降,負傷的他抱着一個不會遊泳的人,身形也開始漸漸沉重。

     那一點白光,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血從他的脖子上不斷的沁出,動作漸漸失去了力氣。

    淩下意識地劃水,手卻始終抱緊了身邊的女人,不肯松開絲毫——仿佛知道再松開了手,在這個世上他就将一無所有。

     是的,不管他是否願意承認,他的确也是愛她的。

    盡管在那樣懸殊的身份地位和扭曲畸形的關系之下,他們之間談到這個字甚至顯得荒誕,但在他們的心裡,的确還殘存着愛一個人的能力——宛如暗夜裡生長起來的藤蔓,糾葛纏繞,難分難舍。

     命運是多麼殘忍而可笑啊……在滿懷壯志豪情投入複國軍的時候,在遇到碧的時候,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和一個冰族女人糾纏一生? 恩怨如潮,一時去盡。

    大亂之後,兩人都成了無國無家的人,再也沒有身份的區别、種族的隔閡——他們再也不必顧忌任何外來的桎梏和羁絆,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樣,兩個靈魂平等而坦然的對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約束和羁絆。

     長路慢慢,血在水裡洇開。

    他們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糾結纏繞——鲛人藍色的長發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發,宛如黑暗裡盛開的兩朵美麗的花。

     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光,終于慢慢變大、慢慢變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間,他失去了知覺。

     很多年後,世事滄桑變遷,鲛人已經成為雲荒上一個漸漸湮沒的傳說,卻還有旅人在格林沁荒原看到了這樣一對奇特的夫妻—— 滿頭白發的女子在日光下昏昏睡去,然而她身邊的伴侶卻是年輕得令人意外。

    那個男子不過二十許,有着令所有雲荒少女為之魂牽夢萦的俊美容貌。

    然而,他卻在日光下擁着蒼老的妻子,手指上纏繞着她灰白的長發,看着碧空裡悠遠的浮雲變幻,神态甯靜。

     浮雲的那一邊便是大海,便是鲛人和冰族的故鄉。

    然而他們兩人卻早已将其舍棄,再也不能回到彼此的族群之中——從此後,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隻有彼此。

     滄流曆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緒都在刹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

    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内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着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場大清洗裡,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雲:"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内十大門閥,在滄流曆九十二年尚有“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戶”,到滄流曆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

    經過這一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一空,十大門閥從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

    金光裡,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裡,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别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于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着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一代對着族裡的長老拔劍相向,仿佛無數隻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锢,一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着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着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着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

    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于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裡帶着顫栗——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曆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将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

    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蕩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

    即位後,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牆,帝都内外從此融為一體、再無隔閡禁锢,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

    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毀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标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輕戰士,分别任命為征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将領; 重開講武堂,從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訓練新戰士。

    特别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夠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饷——那一筆數額可觀的财富,出自于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之金庫。

     劇烈迅速的變革毫無預兆地猝然降臨,給這個動蕩中的帝國帶來了陣痛和新的氣象——然而,這樣的情景隻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在帝都内部種種鬥争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曆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着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諸神之戰即将到來,雲荒的亂世之幕終于完全的揭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