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迦樓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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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入鐵城最大的一個作坊時,飛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頭頂的光驟然消失了,仿佛有巨大的烏雲當頭籠罩下來,天地驟然失色。

    擡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撲入眼簾中來,讓人第一眼看見幾乎以為是堕入了夢境。

     迦樓羅金翅鳥。

     那架隻能在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機械,正靜靜地停栖在斷金坊十頃之寬的石坪上,在午後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數以千計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着雲梯上下,将那些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零件扛上去,組裝到機械裡,叮當的敲擊聲不絕于耳——斷金坊是鐵城七十二坊中最負盛名的匠作坊,帝國最好的能工巧匠雲集于此,近百年來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帶領下不斷地進行試驗和制作:滄流帝國的第一架風隼、第一架比翼鳥均誕生于此。

     而迦樓羅金翅鳥的胚胎,也同樣誕生于此地。

     “迦樓羅金翅鳥,以龍為食,展開兩翼展達三百三十六萬裡,頭上有大瘤,内蘊如意珠。

    據說其鳴聲悲苦,由于終生以毒龍為食,積聚毒氣極多,臨死時毒發而自焚,肉身焚去,隻餘一隻純青琉璃色的心。

    ” ——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書閣裡翻閱到的關于迦樓羅的資料。

     而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的确有着類似于鳥類的外形,金翅鲲頭,星睛豹眼,展開的兩翼寬達一百丈,襯托得圍繞着它施工的匠作們微小如蝼蟻。

     智者大人隻寫了三分之二卷的《營造法式》,那一卷書授予了滄流冰族諸多人世未見智慧、一躍成為最強的民族。

    然而,那一卷寶典,卻嘎然中止于“征天篇?迦樓羅秘制”。

     沒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筆,不肯将這個最大的秘密告訴冰族——或許,是因為這個機械的力量太過可怕,智者擔心一旦傳授給陸上人類會引發不可預知的後果;或許,隻是他寫到那裡的時候,忽然興緻已盡。

     沒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随身侍奉他的曆代聖女。

    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們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隻能被仰望,卻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袛一樣。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閉口不言,上百年來帝國卻沒有放棄,不斷地投入力量研制,試圖憑着這殘缺的半章,制造出完整的迦樓羅。

    五十年來,前後已有數十位将軍因此陣亡,億萬計的金錢因此耗費。

     飛廉定定地站在那裡,一時間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變樣了麼?上一次看到迦樓羅的時候還是五年多前。

     那時候,自己剛剛從講武堂出科,按照帝國的軍規、那一屆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許一睹帝國最高機密:迦樓羅金翅鳥的真容。

    他按捺着心裡的激動,來到從未踏足過的外圍鐵城。

    和所有人一樣、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巨大機械時為之震驚。

     ——那是怎樣的一項超越人類力量極限的創造!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這一架機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飛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将會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多年之後,重新踏入斷金坊的他、依舊為這個奇迹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樓羅,高不過十丈,寬不過百尺,隻是普通風隼的三倍大小。

    而眼前這個機械的尺寸卻遠超于此,腹内甚至可以起降兩三架風隼,翼下和頭部更是安裝了諸多前所未見的設施——顯然這幾年裡經過無數次的試飛,迦樓羅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改進。

     “飛廉公子,請出示令牌。

    ”看守的軍隊裡有人攔住了他。

     飛廉回過神來,有些尴尬地一笑:“不,我不進去,隻是來找巫謝大人。

    ” “巫謝大人?”隊長記得那個最年輕的長老和飛廉是好友,語氣更是客氣了幾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剛走,巫謝大人卻應該還在——我幫公子去找找。

    ” 飛廉颔首稱謝,隊長便回頭走向了寬不見頭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達合抱,均為采自東澤南迦密林中的金絲巨竹。

    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機械已經初露雛形,金色的機首和雙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輝。

     那個隊長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隊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飛廉等了片刻,漸漸有些焦急顯。

     “飛廉!”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喊了自己一聲,擡起頭身側卻無一人。

    “過來吧!”那個聲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傳來,“我在艙室裡忙着呢,就不下來接你了。

    ” 是小謝?他有些遲疑——迦樓羅金翅鳥是帝國的最高秘密,一直隻是由巫即和巫謝師徒負責制作,他身為巫朗一族的繼承人,這樣貿貿然的進去,是否會犯了忌諱? “沒事,我師父不在。

    ”仿佛知道他的猶豫,巫謝再催促了一句,語氣裡帶着掩飾不住的激動和興奮,“讓你看個好東西,快過來!” 他無法,隻好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那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到迦樓羅金翅鳥的真容。

     那樣巨大的機械,甚至從地面攀升至内艙都需要半個時辰的時間。

    他一步步地沿着腳手架登上去,一路觀察這個機械的一切細節,看到不可思議之處,便忍不住伸出手觸摸那精緻堅固的金色外殼。

     西荒出産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煉爐裡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後,再由鐵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機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

    合金極輕,延展性卻極好,紙般薄的一片卻如同玄鐵一樣堅硬。

     在金翅鳥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見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這架機械,内外都已經臻于完美。

     飛廉曾經看到過巫謝拿着畫滿了曲線和幹支計數的稿子沉思,上面淩亂的數據堆疊,可以想見是在進行極為複雜的推力計算,俊美的少年從故紙堆裡擡起頭看着來訪的好友,眼睛卻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無法返回、又似疲憊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從十六歲束發拜在巫即大人門下起,那個自幼有神童之稱、年紀輕輕就登上最高權位的貴族少年不再熱衷琴棋書畫,也不再和同齡人遊冶飲樂,抛棄了一切豪門子弟的享受,将所有一切聰明才智獻給了格緻物理,俨然成了一個學究。

     每一次飛廉去探望他的時候,都看見案上放着已然冰冷的飯菜,紋絲未動,而巫謝照樣在書卷和算籌之中埋頭苦讀,對身外一切、自己身體上的一切毫無反應。

    隻有談到迦樓羅時,他的眼裡才會煥發出激動的光芒—— “你知道麼?迦樓羅的速度比光還快,幾乎是比翼鳥的一百倍。

    而它的力量,則超過整個征天軍團的總和!它将會是凡人創造的最接近‘神’之領域的東西。

    ” “——甚至比這座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更接近!” 他記得巫謝收攏了散落一地的紙,滿懷驕傲地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席話。

    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話讓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過體——五年後,當他親身接近這個龐大的機械時,那種寒意再度逼來,帶着難以言喻的壓迫力。

     ——超過整個征天軍團力量的總和! 那麼,當這隻金翅鳥振翅飛上九天時,隻要一瞥、便足以毀滅一切吧?這……這哪裡是神谕,這些人,簡直是在建造毀滅一切的惡魔!他怔怔站在雲梯上,望着迦樓羅,眼裡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扶着雲梯的雙手居然有難以覺察的顫抖。

     “飛廉,怎麼樣,壯觀吧?”出神的刹那,卻又聽到了巫謝的聲音。

     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實實響起在耳邊的。

     他擡起頭,就看見三丈上方探出了一個腦袋,巫謝對自己朗朗而笑,臉上帶着說不出的自豪和興奮,揮舞着手臂:“快進來,快進來!給你看一個好東西!” 飛廉歎氣:這個家夥雖然已經是元老院的一員,可依然還是脫不了孩子氣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個身子登時離開了雲梯往上掠起,瞬間便一個翻身落入了艙内。

    裡面隻有巫謝一人,穿着利落的短靠,手上拿着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進行着什麼。

     “咳咳!咳咳!”然而,蔔一落地就被一種奇怪的味道嗆住,飛廉說不出話來,忙用袖子掩住口鼻,“這……這是什麼?” “啊呀,我忘了!”巫謝一拍腦袋,忙從兜裡摸出了兩顆東西,二話不說地塞到了飛廉的鼻下。

    飛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覺一線細細的辛辣從鼻腔中透來,登時将充斥于艙中的奇怪味道沖淡。

     “咦?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擡眼看到對面巫謝鼻孔裡同樣塞着的兩粒赤豆狀東西,好好一張冠玉般的俊秀臉龐變成了沖天豬籠鼻,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什麼?”巫謝沒好氣,“龍骨膠有毒,不拿這個塞着,進艙沒站穩就該暈了。

    ” “龍骨膠?”飛廉詫異,卻看到艙内一片淩亂,到處放置着奇特的針,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發現上面赫然還有幹了沒多久的血迹,不由失驚,“你在做什麼?” “喏,”巫謝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機艙的最深處,“曠世傑作啊!” 飛廉擡起眼,忽然間手裡的針就直落下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這、這是什麼? 光線黯淡的艙室深處有一塊濃重的陰影,陰影裡隐約露出一個人形。

    那個“人”坐在一張嵌入艙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頭,雙手安靜地分開放在扶手上,仿佛隻是睡去了,一動也不動。

     金色的椅子非常華麗,每一處細節都精雕細刻,椅背最上方甚至還垂落了一個金線編織的冠冕,正正虛扣在頭頂,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貴如王者。

     然而,飛廉卻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無數的針,探入了那人體内! 走近仔細看,卻發現那不啻于一個殘酷的黃金牢籠:兩邊扶手上卻各有一道細細的金環,将一雙纖細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環下伸出無數細長的針,刺入了身體,隐約在肌膚下順着血脈蔓升出去很遠。

     而那個金冠更是一個頭箍,将整個頭顱都套入,無數引針寵金冠裡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