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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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世界—— 二十年前鲛人複國軍覆滅,族人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挂在葉城牆頭。

     那一戰是毀滅性的災難,在巫彭元帥的指揮下,鏡湖大營被擊破,複國軍幾乎被徹底摧毀,一戰下來損失了上萬名鲛人,已經沒有成形的軍隊。

    被俘虜的鲛人戰士中,職位高的被處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則被轉賣到葉城,成為奴隸。

    隻有寥寥的幸存戰士們散落于各處,極度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間也失去了聯絡。

     海國幾千年來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幾近于徹底覆滅。

     而隻有她,在經曆了那一場覆滅性的戰争後卻沒有受絲毫的傷。

    穿着華服錦衣,被八擡大轎擡着,從城上施施然地走過——仿佛是來檢視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邊同行的,是一列穿着銀黑兩色帝國軍服的軍人。

     那些滄流帝國平叛成功的軍人與她并肩而行,态度冷酷,指點城下那些懸挂的屍體,故意大聲地誇獎:“你看,這些亂黨終于全滅了——潇,你幹得不錯呢!不愧巫彭元帥這般重用你。

    ”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這些年來,她在葉城的歌姬館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幫帝國官員周旋,隻是奉了軍中秘令刺探情報。

    然而在戰争開始後,這條埋着的諜報線被滄流帝國發現,和她聯系的線人全部被發現,先後失去。

    在最後一個線人死後,一切都沒了對證——她就從一個卧底間諜,變成了徹底的叛徒。

    然後,滄流帝國故意把這一戰的全部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個連環的陰謀中。

    她被擒後,受盡了各種侮辱和折磨。

    滄流帝國卻對外放出了假消息,說她已經背離了鲛人一族,投靠了帝國,成為立下大功的女諜。

     她想叫,想喊,想分辯……然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巫鹹煉出的藥是如此惡毒,她被灌下後完全無法動彈。

    身體仿佛已經不屬于自己——喉嚨已經被封住,手足也已經麻痹,隻能被軟禁在轎子裡,施施然陪同這些帝國的屠夫們從城上走過,檢閱着自己被屠殺的族人。

     “潇,你協助帝國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榮華富貴。

    ”那些滄流軍人領着她轉到了城牆盡頭,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複國軍戰士面前大聲說話。

     那些瀕臨死亡的族人看着她,一雙雙深碧色的眼裡充滿了怨恨和詛咒。

     背叛者,出賣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誣陷到了一個百口莫辯的境地! 她卻不知道同樣的事情在戰争中經常被運用——包括那個被族人唾棄,被俘後變節的左權使。

    那張據說是他簽署的降表,事實上同樣也是被滄流帝國摹仿着筆迹而寫出。

    然後,在刑求中全身筋絡被割斷的他,被滄流帝國特意放了出來,以惑視聽,不出一個月便死于複國軍戰士的刺殺之下。

     做為懲罰,他的雙眼一齊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睜着。

    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盡——在海國的傳說裡,鲛人的心如果不能回歸于水中,靈魂便無法升入天宇。

     那時候,她也曾為了左權使這個大叛徒的誅滅而歡呼,然而,沒有料到轉瞬自己也面臨着同樣的命運——在玩弄權術和心計方面,鲛人遠遠不會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對手。

     她知道滄流帝國為什麼還要讓她活着:因為複國軍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傳出去後三個月,刺殺者如附骨之蛆地到來了。

    一個接一個,不惜一切地要置她于死地——也許是戰場上的絕望,導緻了要用一切代價摧毀哪怕一點點敵人力量的想法,每次來的,都是瘋狂的同歸于盡的刺殺。

     然而不出意料,一個又一個的複國軍刺殺者都被嚴陣以待的滄流帝國斬殺。

     那些血,都濺到了她的腳上。

     她坐在絲絨的華蓋底下,被軟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個死亡的誘餌,讓滄流帝國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來、捕殺殘餘的複國軍力量。

    她張開口,想竭盡全力提醒那些撲火般的前赴後繼的族人——但是,沒有辦法出聲。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鲛人的血濺出來,灑落到腳背上——鲛人的血是冰冷而沒有溫度的,不管那些決然赴死的刺殺者心裡熱血如沸。

     看到那些瀕死族人眼睛裡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發抖: 他們恨她……他們恨她! 族人都是那樣純真開朗,歌唱舞蹈,碧綠的眼睛就如開闊深邃的大海——然而,他們最後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樣可怕! 那一瞬間,她明白自己畢生再也無法擺脫這樣的詛咒。

     “你看到了什麼?”冷月下,白薇皇後愕然發問。

     蘇摩的神色在逐漸緩和下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越發詭異,然而那個被控制的鲛人女子卻發起抖來,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緊閉的雙眼中墜落,她臉上露出苦痛之極的神色,全身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該停止了,”白薇皇後蹙眉,“你強行讀取她的記憶,會造成很大損害。

    ” 蘇摩卻沒有放開手,十指上無形的銀線伸入了潇的腦中,繼續觸摸着那些回憶——仿佛是從血池裡浮出的往昔。

     無法洗脫,更無法解脫。

    于是,什麼也不能做的她逐漸放縱自己,以無謂的表現消極抵抗着,甚至開始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冷冷看着一個又一個的複國軍刺客血灑階下。

     反正沒有人知道她的無辜,更沒有人認可她的犧牲,她承受那麼多苦痛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換來更多的敵意、仇恨和刺殺麼? 她漸漸麻木,甚至和那些軟禁她的滄流軍人有說有笑起來。

    經常是一邊等待下一輪刺殺,一邊喝酒作樂,用一種諷刺的語氣談論那些前赴後繼落入陷阱的刺客。

    恍惚中她甚至覺得,昔年那一腔熱血都已經逐漸地冰冷下去。

     呵……真是諷刺啊。

    鲛人的血,本應該就是冷的,不是麼? 我愚蠢的族人啊,你們都已然放棄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們諒解? “既然如此,潇啊,你還不如幹脆加入征天軍團呢。

    ”某一日,看守她的滄流軍人看着頹廢放浪的她,邪笑着提議,“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

    ”她聽到自己清晰而決然地回答,“做夢!” ——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了她,她也決不能放任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背叛者! 時間就這樣緩慢地過去,每一日都長得如同一生。

    漸漸地,來刺殺的人少了下去,她心裡就有鈍鈍的痛,因為知道必然是複國軍的有生力量已經被消滅得越來越徹底了,甚至無法組織起一場像樣的除奸行動。

     但是,又關她什麼事呢?她已經被烙上“背叛”的印記,被驅除了。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他們卻這樣對你;你做出了這樣的犧牲,卻沒有一個人認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國家、你的同族已經離棄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戀?! 她不停地在心底對自己說着,竭力讓自己平靜。

     然而,那一日,已然開始自暴自棄的她,還是被一個千裡趕來的年輕刺客震驚了—— “快走!”在看到那個年輕刺客銜着利刃從水池裡浮起的瞬間,她心膽欲裂,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掙脫了藥性的麻痹,沖口發出了警告,“汀!快走!這裡有——” 話音未落,她的頸部受到了重重一擊。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餘光裡,她看到那個年輕的刺客已然在她的驚呼裡及時發現了周圍埋伏,在滄流軍人合攏包圍圈之前重新躍入了水裡,宛如一條遊魚般消失。

     在逃脫前,她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那種愛憎交錯的複雜眼神,令她永生難忘。

     汀……我親愛的汀啊,連你,也相信我是一個背叛者?我一手帶大、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今日,你是準備來親手殺了我這個背叛的“姐姐”的麼? 她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個前來刺殺的人雖然未曾得手,卻已然在一瞬間摧毀了她苦苦堅守的意志。

    大顆的淚珠掉落在地面上,紛紛化為明珠四散。

    那是她落入滄流軍隊手裡後的第一次痛哭。

     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來——笑得如此瘋狂而放肆,完全不顧那些軍人因為埋伏的失敗而憤怒地圍攏過來,懲罰會接踵降臨在她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榮辱,都已經不再重要。

     天地之間,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隻是一個人。

     無論這條路通往何處,她都隻是一個人! “還是崩潰了麼?”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冷而深。

    靴子聲從内堂傳來,屏風被移開,所有軍人都肅然退下,列隊緻意:“元帥!” 那個腳步一直到她身側才停住,然後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臉,低歎:“所有的俘虜裡,你熬的最久——真是讓人敬佩。

    ” 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巫彭?!她想掙紮着起來,撲向那個血洗了複國軍的屠夫,然而她隻一動,肩膀便被死死地按住了。

    她的臉貼着地,隻能看到軍靴上冷而尖的馬刺鐵。

     她無法擡頭,卻忽然不顧一切地張開嘴,一口咬在他的腳背上! “咔!”牙齒幾乎碎裂,軍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墊着軟而密的堅固物體。

     “身體都衰弱到這樣了,還有這麼深切的恨意……真是難得。

    ”那個冷酷的滄流元帥冷笑起來,“難道你以為自己還能回到那邊去麼?” 他一腳踢在她臉上,死死踩住她:“聽着!現在你隻有兩條路:第一,留在征天軍團當我的傀儡;第二,不當傀儡的話,你就得——” “我甯可死。

    ”不等巫彭說完,她嘶啞着嗓子回答。

     這樣決然的答複,反而讓鐵血的元帥怔了一下。

    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戰士,眼裡有無法征服的揾怒。

    沉默許久,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說完了那句話:“第二,不當傀儡的話,就發配去西荒,給鎮野軍團當營妓!” ………… 蘇摩的十指托着潇的頭顱,不停地從她腦海裡閱讀那些過往——然而到了這裡,回憶的畫面忽然開始恍惚了,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