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

關燈
作素不相識神氣,須俟散完招呼,始可同在一起遊玩。

    良夫也沒想到内中還有文章,忙令人将錢取來。

    二人共湊了三百銀子。

    堯民昨受感冒,在上房養息,也沒告知。

    新民欲令下人将銀子全換成制錢挑往,人随後去,黑摩勒力說:“無須,銀子也無須兌換。

    ” 良夫因二人腿快,既作不識,何必同路?便和二人約定地點,請其先走,一面命人向廚内備好酒食,另外着人挑去。

    自和新民随後起身。

     黑摩勒知道此時尚早,二人還有好些耽擱,如有什事,到時早已過去,銀子又多出一兩倍,越發高興。

    随後作别,由後園門溜出,轉向岩下大路,如飛往方岩胡公廟跑去。

     香汛将終,沿途遊人香客絡繹不絕。

    二人年紀既輕,黑摩勒身更瘦小,長就一副怪相,卻用一根長大扁擔挑着百多串錢,步履如飛,朝前疾奔,加上跑起來快得出奇,晃眼便被越出老遠。

    遊人見了,無不驚奇萬分。

    有那上次見過他散錢的人,再添枝加葉一說,于是越傳越遠,連那本不打算去的人,也三三五五随後趕去。

     黑、江兩人一心想在良夫新民到來前和斷臂丐較量一下,隻顧飛步前馳,别的均未在意,一會到達方岩。

    正走之間,忽見七八十個乞丐齊聲呐喊“來了”,蜂擁而上。

    黑摩勒先隻當是上次散錢群丐多認識自己的緣故,眼看迎頭,暗忖:以前連來兩次,這裡叫花極為本分,從不強讨惡索,施舍由人,永不争搶,并且散在沿途,各有地段,岩腳下人數寥寥,怎會聚了這多,聲勢洶洶,一擁而來:念頭一動,猛想起前日斷臂丐相戲之事,料又是他慫恿,不禁有氣,這時雙方相隔隻得丈許,立即厲聲大喝道:“這裡不是地方!可去書院前空地上,由我看人發放。

    ” 群丐意似不服,剛剛一聲呼噪,黑摩勒業已身随人起,腳點處一躍十來丈,連人帶挑,竟從群丐頭上飛越過去。

    江明緊傍黑摩勒身側,見他越衆飛起,也跟着縱身飛起,因沒挑着重擔,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飛得高遠得多。

    岩上下遊人見狀,不由轟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聲,半晌不絕。

    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見此情形也都相顧失色,不敢再鬧。

     黑摩勒仍若無事人一般,飛跑趕上江明,頭都未回看一眼,徑直往書院前空地上跑去。

     經此一來,上下遊人俱往一處湊攏,紛紛尾随在二人身後,等到書院前,人已越聚越衆。

     黑、江二人先擇一平地突起兩丈多高的怪石,帶了錢挑縱身上去,朝下面高聲喝道: “适才苦朋友們俱請過來,我有話說!”群丐聞呼,齊聲應諾,朝石前圍去。

    黑摩勒見斷臂丐等均不在内,好生掃興,心想且将銀錢散完了再說,便笑對下面道:“實不相瞞,我和諸位一樣都是窮人,此來散錢,既非炫富,也非沽名。

    隻為昨日來遊方岩,恰巧身上帶有别人給我的酒錢,看見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會期将完,我雖窮人,還有長輩伯叔随便給我花用,諸位卻是沒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讨些來分與諸位。

    因不知道人數多少,才把銀子換成零錢,按人分散,借此查點人數,以為再來分送之計。

    無心之舉,不曾想竟把貴行中一位斷了臂膀的朋友得罪。

    後尋他不在,留話旁人,要我第二天來此尋他。

    昨有要事,無法分身,今日一來為踐那日送錢之約,就便向斷臂朋友領教。

    現時他未在此,他愛吃酒,想必還在醉鄉,沒有到來。

    天氣還早,不妨多等他一會。

    日前計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内,也許還有遺漏。

    照我今日向人募來的錢、銀兩樣計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兩多銀子或是一千多錢。

    不過銀子多是整塊,來時匆忙,忘帶夾剪戮秤,懶得回取,全憑手掐,分兩不會一律,各人憑運氣,請不要争多論少。

    我知這裡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請到這裡來一同分散,省我點事最好。

    否則也請把本段的都請了來。

    如若來遲,我隻照着面前的人散放,隻一離開現地去往别處,任人多少,也不再補送了。

    如有人遇見斷臂朋友,也請關照他一聲,說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現來應約尋他,向未來的師父先學點乖,此時他正向苦朋友們送錢。

    他雖也是窮人,但還不是貴行,既不犯貴行中規矩,也未背人發狂欺人。

    隻是拿尊長朋友賜贈銀錢,對苦朋友們表點敬意,散完即去尋他。

    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說點便宜話,或是支使人出來擾鬧,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時候還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鬧,我見諸位不肯容我盡心,我将這錢留來買醉,豈非無趣麼?” 說時,瞥見群丐中有七八個另立一起的,一面目注自己說話一面帶不屑之容。

    說到中間,内中有兩個正在交頭接耳,朝自己努嘴。

    忽由人群中擠進一個少年花子,跑到二丐跟前低聲說了幾句,二丐立向同立諸丐将手一擺,一個跟一個閃向人叢之中。

     黑摩勒目光何等靈敏,先見七丐不随大衆一齊上前,遙立旁觀,面貌俱生,不似前日見過。

    方岩花子以殘廢和年老的占最多數,年輕的極少。

    這七丐都是年紀不大,内行人眼裡看去,個個都是體格堅強,真力彌滿。

    那說話的兩個更生得年輕秀氣,盡管風塵肮髒,精悍之氣依然現于眉字,一望而知為隐迹風塵中的奇人異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紹說那斷臂丐和陰陽臉的一個,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這類惡丐心狠手辣,陰毒狡詐,連丐仙呂渲那麼嚴肅的幫規,門下都會出了許多敗類,人性不一,可想而知。

    自己這一上來便即炫耀本領,黑摩勒适才又說出那樣有骨子的挖苦話,惟恐遭人暗算,随處都在留神。

    一見七丐溜去,并未向人叢中仁立,徑自分别繞出人後,相繼失蹤;隻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隻剩半個,比較易認;去時恰值山坡下爬上兩個鄉民,兩下幾乎僮上,這才看出去處是院側一個崖坡,下面深草沒肩,叢樹密茂,極易隐身匿迹。

    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

    再往前仔細眺望,當頭一丐已在前面叢草中現身,正往書院後面樹林中繞去,知道林内必是對頭聚集之所,心中一動。

    暗忖: 雙方師長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

    斷臂丐說話雖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氣盛,本不知道來曆,怎能全怪對方?昨晚勸他徑尋斷臂丐轉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鬥,偏是不聽。

    那信現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趕往,見機行事?如能解脫這場是非更好,否則使對方知道彼此淵源,動手時節也可互讓,不緻真成仇敵。

    想到這裡,便說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趕去。

     黑摩勒見話完群丐齊聲謝諾,毫無異狀,算計先走七丐敵黨必是看見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徑尋斷臂丐、陰陽臉等首腦,商議如何設法對付自己,找回場面,下剩俱是庸庸之輩,懶得多說。

    決計先散錢,錢完上面群丐得信不來,必為地段幫規所限,說不得還須往岩上一行,好歹将銀錢一齊散完,踐了前約,再尋對頭較量。

    便令下面群丐,十人一排,上面站好,随手将竹籃中錢抓起十整串往上擲去。

    彼時銀價,每千錢也值兩多銀子,足夠一個人三五月的用度。

    花子們自是紛紛喜謝,歡聲雷動。

    旁觀的人衆見此義舉出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領,又是希奇,又是稱贊,衆口喧騰,議論不絕。

     黑摩勒先見群丐攔路喧擁,似欲搶奪之狀,以為這些窮人不知好歹,善門難開,如換旁人,豈不反為所窘?可見其窮,實由自取,不值憐惜,隻為言出必踐,心早涼了一半,斷定散錢時必要鬧鬼冒領,故作随意散放,漫不經心,暗中将一整串錢繩捏斷,藏了幾枚在手裡,兩眼留神偷視,準備一經發現便即加以懲治。

    誰知這些乞丐俱極本分,感德知恩,自經吩咐,老是十人一領,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點不亂。

     為首兩人将十串錢扛向肩上,先率十人,朝上齊聲唱喏稱謝,便往左側空地走去,按人分發,公平已極。

    第二撥也是如此,不用招呼,是得錢的站在一起,并且把錢都各扛在肩上,自顯分别,始終沒有一個取巧混領、想得雙份的。

    益發斷定以前喧嚣作鬧全是受人所迫,非由本心,不由又回了好感。

    心想這些惡丐在自還是前輩劍俠丐仙呂-門下,人既不通情理,還要仗勢欺人,阻人為善,實是可惡。

    今天無論如何也須給他看點顔色。

     一會下面群丐,全數散到,共是九十八人。

    黑摩勒便問:“還有二三百苦朋友未來,可是限于地段不能來麼?”群丐中有兩個年老的正在相對低語,聞言趕過,躬身答道: “本岩同行雖分有幾個地段,遇上這類善舉,又有善人招呼,遠近都可前來。

    隻不過向本段老大打個招呼,再客氣的事後每人出個二三文錢的公份,送點公禮,就到底了。

    适才善人一說,我們派人往各地送信,其實不送信他們也早知道,定為人數太多,他們當家老大人極忠厚小心,此時必在齊衆,排好人同來,大約也快到了。

    ”說時,前去七丐忽有二丐回轉,也不向前來讨,自往青石上一立。

    兩老丐随即回身,将自有的兩串錢交與,神态甚恭。

    二丐始而搖頭,表示不屑。

    老丐躬身謝了,已重搭向肩上。

    二丐中有一年紀較輕身短面麻的,忽然伸手,向一老丐嘴皮略動,随手将他肩上成串大錢擄了一截下來。

    兩老丐随率手下群丐緩緩走去。

    二丐仍是兀立不動,面有笑容。

     黑摩勒料知不是好相與,此來必有所為。

    心方尋思,忽見拐角上遊人紛紛讓路,跟着轉過一群花子,約有二三百名之多,由日前林中後來的丐頭率領,排成行列蜿蜒而來,到了面前躬身施禮。

    黑摩勒照前說了,丐頭領命,向衆大聲曉示。

    齊聲應諾稱謝之後,黑摩勒道:“我錢已沒多少,現散銀子由我手掐,輕重恐不一律,不過相差也不會多大。

     請大家接到便下,不要争執。

    ”那銀多半十兩一錠,本可交與一人拿去,自行分配。

    因見前走七丐又有兩丐雜在人叢以内,旁立麻丐也混了過來,有心施展,江明久去不來,也未在意,徑從竹籃裡拾起一個五十兩頭大錠,拿在手裡,暗中運用從小練就的内功神力,雙手一撅,先撅成了大小兩塊。

    大的一塊仍扔籃内,将那二十來兩重的小半塊,運用神力,合掌一揉一搓,立成了根尺多長的銀條,跟着骈起右手雙指往上一夾,剪成兩許來重的碎銀塊,應手而落,随夾随朝下面并立的十個花子挨個抛去。

    夾分完畢,又取大錠。

     旁觀香客遊人,見那成錠紋銀到了黑摩勒手上,直似面團一般,揉搓夾鉸無不從心,一點不見費力,不由轟雷也似重又叫起“好”來。

    花子們好似早已料到,十人一排挨次領完銀子,齊謝一聲,回身便走,直如未見,也無一喚“好”。

     黑摩勒照樣分完了兩錠五十兩頭整銀,不見對方出人答話,以為業已鎮住,心中好笑。

    見剩下還有一錠大的,餘者都是三五兩的零碎銀子,偷觑先後雜人丐群中的敵黨四丐,并無動靜,隻雜衆人閑看,也不上前索銀,也不走去。

    敵人不來答腔,何苦費力? 正想借詞喚來丐頭,令代分散,及早尋那斷臂丐去,耳聽衆遊人香客采聲住處,似有一丐在說:“這一百錢都不經用。

    我想向他換點銀子買酒吃。

    ”循聲一瞟,正是那麻臉的。

     先前麻丐向老丐要了一截制錢,黑摩勒便留了神,聞言知要出手,乘着俯身取銀之便,就勢暗中抓起一把制錢,喝道:“我和諸位結緣交朋友,可是銀子和錢都是别人助的。

     銀子成色不好,可以來換,或是添些與他;錢已被我散完,隻剩百多個,如嫌不好用時,隻這一點,一個換一個,換完拉倒。

    銀子我不會折合,占我便宜賣乖,我沒那呆;換少了我不忍心。

    要想拿錢換銀子,這個不行,錢換錢還可以。

    ”邊說邊取散碎銀塊往下撒放,暗中卻在留神戒備。

     麻丐原奉斷臂丐之命前來約晤,順便給他看點顔色。

    及見黑摩勒小小年紀功夫這好,也自贊佩,隻嫌他狂妄,心中有氣,本意受了丐頭之托,想等他銀子散完,遊人散去,再借換錢開端,不料被黑摩勒耳尖聽去,再不接這過節,未免難堪,不由氣往上撞,心想:點到即止,使知厲害。

    随聲喝道:“我已拿了閣下百十個破銅錢,肯換最妙。

    人多我擠不過去,你接住吧!”說罷,手揚處,先是三個制錢聯翩飛到。

    黑摩勒早有防備,一看敵人手法,便知是金錢镖能手,暗忖:我四歲起便随恩師學這玩意,還懼你麼?随喝:“我懶得接!一個對一個,對換吧!”說時,叮叮連聲,手中制錢已然發出,恰向麻丐來錢打個正着。

     麻丐滿拟黑摩勒手法多快,這連珠打法決難全接,隻挨上一個便丢了人,無法說嘴,不料三錢全被擊落。

    手法靈準還在其次,尤難是下面人多,敵人身立高處以錢擊錢,非誤傷人不可,偏都打向身側空地之上,無一飛落人群。

    方自失驚,黑摩勒哈哈笑道: “麻朋友,你有百來個破錢麼?怎隻換這三個?莫非想把新換的拾起再換麼,那就請快拾去。

    再遲,我不等了。

    ”麻丐聞言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是怕人着了誤傷,辜負你的善心。

    既這樣,你就接吧!”說罷,手揚處,一連三四十個連珠飛出。

     黑摩勒早看出他會滿天花雨撒金錢的手法,知道這類暗器全憑指力,練到了火候,發将出去不走直路,宛如峽蝶翻飛,忽上忽下,倏忽變幻,耀眼生花,一碰就拐彎,略一轉折,重又直飛過來,又勁又急,最難抵禦。

    且喜自己對于此道獨得本門心法,單目力就練了三年,已人化境,喊聲:“來得好!”故顯本領,竟将錢分雙手一齊同發,并不遠打,直俟臨身四五尺,方照來錢打去。

    隻聽一片叮叮之聲,密如串珠,兩面五六十個制錢互相激撞,在日光下閃閃生輝,似一窩蜂般,高高下下,往左側崖下草裡飛去。

     引得衆人又是一陣喧嘩喝采,一聲喝罵:“麻丐不是好人!” 麻丐也頗知機,見這情景,知敵人本領高出己上,便即住手喝道:“小朋友果然不差!我們在那後山亭中候教如何?”說罷,不俟答言,便自閃入人叢之中。

    下餘三丐也同隐去,黑摩勒應聲“必到”之後,猛想起江明出恭,為何這久不來,莫非遭了這班惡丐所欺不成?心思一亂,加以敵人已然出面來約,亟欲前往,不願再散下去,便把老丐頭喚過,自己隻将零錢留了三百,下餘全數交與他,令其代為分散,随往石後縱落,避開遊人眼目,繞道往院後山亭趕去。

    有那好事的遊人跟蹤趕過一看,已無人迹。

     且不提遊人香客紛紛議論,且說黑摩勒正走之間,忽見路側縱出一個少年花子,将路攔住,年紀約有十七八歲,衣着盡管破舊,卻洗得十分幹淨,皮膚甚白,二目有神,面容也頗英秀,看去短小精悍,不帶一點風塵之色,直似一個落魄故家子弟,哪像什麼花子?黑摩勒也頗有點眼力,情知善者不來,又是初見,暗中留神,故意笑問道:“你是将才沒有趕到,找我要錢的麼?可惜你來晚了,錢已散完,隻剩幾百銅錢,要留着買老酒吃,不能給你了。

    我看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像個讀書人,什麼生意不好做,卻來做這行當?” 少年聞言,先隻冷笑不答,聽到未兩句,忽然哈哈大笑道:“小兒你知什麼?小爺萬金家私,全拿來散給窮朋友。

    人生一個戲場,要名要利則甚?我現時孑然一身,遊行自在。

    宇宙之大,盡我逍遙。

    寄迹風塵,正是英雄本色。

    你懂什麼!起初聽人說你小小年紀,雖然招搖,頗有一點門道,膽也不小,心中愛惜,特意趕來先見一面,不想說話這等俗氣,真是可笑!你不是要尋那斷臂膀的麼?他是我師兄。

    他們恐怕引得遊人來看熱鬧,驚駭世俗耳目,犯了本門規矩,現已離開山亭,往别處等你去了。

    以我想,你決不是他的對手。

    好在再有幾天我們便往金華北山赴約。

    花家設有擂台,誰都可以上場,如在那裡相見最妙。

    真要今日分個高下,你先把我打倒,便領你去。

    如連我都打不過,那就不必再去現世,他也不好意思收你這寶貝徒弟,請回去吧!” 黑摩勒暗查少年神情,知是一個勁敵,聞言忽然想起,近聽司空師叔說,丐仙呂-三年前收一獨身俠盜為徒,名叫卞莫邪,是吳中世家子弟,生得一表人才,自幼好武,學了一身本領,文才也有極深造詣,父母死後,遺留下數萬家私,不到兩年,全都濟貧交友散個精光,仗着輕功極好,便在江南路上做了俠盜。

    自從拜在丐仙門下,便又隐身為丐,遊戲人間,不時仍做那偷富濟貧生涯。

    丐仙清理門戶以後,本已禁止門人再有盜賊之行,隻他一人獨邀特許。

    他也委實武功精純,潔身自愛,永不同流合污。

    初會丐仙時,還是富家公子。

    丐仙有意試他,用一樣新采得的藥草,賣他萬金重價。

    他竟一口答應,将草買下。

    本是少年任性不肯輸口,成交以後,随手交與遊山小童。

    不料小童竟給他帶回家去,用一花盆種好。

    過了兩日,此草果如丐仙所說,結一異蕊,夜發幽香。

    一時福至心靈,如言采服,一連睡卧三日方起,由此身輕力健,迥異往昔。

    此時年已三旬,因借靈藥功效,身材又極清秀,看去隻和十八九歲少年相似,江湖上都稱他為美花郎。

     這少年花子破衣潔淨,左頰耳際,又有一粒豆大紅痣,正與平日所聞相類,斷定是他無疑。

    知遇勁敵,不禁把驕敵之氣斂了幾分。

    暗忖:丐仙與師父師叔俱有淵源,如若給他叫明,彼此都難交手,久聞此人身輕如葉,練就一技軟藤杖,厲害非常,莫如先鬥他一鬥,看看名可副實?便笑答道:“你少胡說!我是對哪等人說哪等話。

    你如同我換個,看見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大家破落子弟,隻恐教訓得還兇呢。

    聽你口氣,定是斷臂膀的同黨了。

    我也不知你們來曆,但是天下事有個情理。

    我在方岩見你們貴同道人頗多,想送幾個,無如帶錢不多,換了銅錢,按人發散,記個數目。

    我因有一約會要去,一時性急,散得快些。

    就算我是逞能,并無開罪之處。

    我和他素昧平生,無緣無故背後罵人,面還未見,便要收我做他徒弟。

    今早來此散錢,又兩三次支使貴同道與我為難,自己卻不露面。

    我輩中人行徑,可有這樣的麼?你既代他出頭,必也和他同是一類人物,真怪替你可惜的。

    ” 那少年正是美花郎卞莫邪,平日本不怎喜歡斷臂丐,因是同門先進,不得不虛與周旋。

    這次原奉師命,為了金華北山之事,向斷臂丐等傳示機宜而來。

    到後聞說有一幼童在此散錢之事,一聽生相和情景,極似江湖上近一二年傳說的神童黑摩勒。

    因先去的幾個同門俱多半知難而退,隻有一個心中忿怒,自恃滿天花雨灑金錢的連珠錢镖,想給人家看點顔色,不料敵人功夫比他還強得多,雖然發話引了前來,看那神氣,斷臂丐也未必能占上風。

    初意自己這面來曆黑摩勒不會不知,斷臂丐素常狂做,打算任他碰上一回軟釘子。

    繼一想,那多不好,總是同門師兄,既恐弱了師門體面,又恐雙方勝敗難定。

     黑摩勒縱然生具異禀,曾得高明傳授,畢竟年輕,出道不久;斷臂丐奇功别擅,為同門中有數健者,久經大敵,心辣手狠,萬一在氣忿頭上,用陰毒手法傷了黑摩勒,不特從此二人結下深仇,司空曉星等老前輩決不甘休,那時曲在自己,連師父也跟着丢人。

    隻有不等上手便自說破,兩罷幹戈,最為穩妥。

    一則想看看黑摩勒的真實本領,再則自己這面已然失挫,如不稍占上風,面子上也覺難堪,便對斷臂丐道:“這小孩必有極大來頭,弄巧還是自己人都說不定。

    彼此來曆不知,師兄領袖群英,勝之不武。

    莫如我去會他,就便套問來曆。

    你看如何?” 斷臂丐新自滇、黔回來,不知黑摩勒的來曆,一心還想收服小孩,做他徒弟,再三囑咐:“打倒以後務帶了來,不可放他逃走。

    ”餘下之丐如陰陽臉之類,多是丐仙門下有數人物,幾次接報小孩是個勁敵。

    丐仙門下這些丐徒多是能手,司空曉星與丐仙又是知交,黑摩勒乃曉星徒侄,經他一手提攜,兩年工夫,在江湖上做了不少驚人的事,到處聞名。

    忖量形貌本領,豈有猜測不透之理?中有三人首先料到。

    也因斷臂丐平日最為招恨。

    那年乃師清理門戶,獨他因為效忠師門,斷過一條臂膀,獨邀寬容,被他取巧逃脫,分别多年,仍未改了脾氣,狂做如初,言行剛愎,不把新舊同門放在眼裡。

    俱想: 那小孩如是黑摩勒,敗了丢人;勝了也受師父責罰,樂得讓他碰個釘子。

    互相看了一眼,誰也不願開口。

     卞莫邪獨自跑來,一見人,越發料定是他,滿拟對方不知諸同門來曆,年幼無知,打算激他說些無理的話,少時好扳錯頭,省得單是自己這面,不論勝敗,都是理曲。

    誰知黑摩勒甚是乖巧,平日對敵雖極狂傲自恃,永不讓人;對于自己人卻極有分寸,況又深知諸丐來曆,越把步數站穩,上來早已留了神。

    隻管叫陣,口口聲聲咬定自己一番好意,斷臂丐無故欺人大甚,不特對于敵人按江湖上規矩說話,便連岩上下受他施舍的花子也俱以苦朋友相稱,并說自己也是苦人,錢由轉募相贈,視若平等朋友。

    不驕不做,沒說過一句錯話,如何會上他當?隻和卞莫邪初會時挖苦兩句,立即改口。

     卞莫邪看出他年小刁猾,也算計他必已知道自己這面來曆,隻得笑道:“你年紀不大,人卻精靈。

    我們一切心照,不必說了。

    我很愛惜你。

    既是志在尋鬥,不妨你我先打一架,勝得我時,自會領你前去見他。

    不好麼?”黑摩勒故意把眼一瞪道:“你愛惜我,可知我還愛惜你呢!我出生以來沒欺過人,也不會受人欺。

    那斷臂膀的無故背後罵人,許多可惡!我隻尋他一人算賬,與别人不相幹。

    無緣無故,為什麼和你打架?金華北山,就沒你話,本也要去,但到那裡再會,卻等不得。

    那斷臂膀的如知打我不過,請你來當救兵,或是他不要臉,想用車輪戰把我打累了,他再出場撿便宜,那你就和我打。

    否則你隻将他喚來,或是引我前去也好。

    我跟你作對有什麼意思!” 卞莫邪見黑摩勒竟不願和他交手,話更刁猾,情知自己行迹也被認破,笑激他道: “你不願和我動手,是怕我麼?可知那斷臂膀的是有名的五陰手,不大好惹呢!要不然由我出面給你二人叫開,不打也罷。

    你貴姓呀?”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交朋友倒還将就。

    像他這樣人,我實高攀不上。

    你也不必替我擔心,怕我遭他毒手,關照提醒我。

    除非他自己告饒,好歹也得跟他過過手。

    ”話言未了,忽聽路側林内一聲獰嘯,跟着林鳥飛墜般平空縱出三人。

    黑摩勒見來人在側伏伺,竟未覺察,知是勁敵,也自失驚,定睛一看,為首一個正是那斷臂丐,一個是陰陽臉,還有一個是瘦長子。

    正要開口,斷臂丐已向卞莫邪先喝道:“八師弟,你不必多事!待我會他。

    ”卞莫邪聞言意似不悅,哼了一聲,自退下來。

     斷臂丐随向黑摩勒冷笑道:“這裡路厭,草深樹多,礙手礙腳。

    要分高下,随我到那邊去。

    你有這膽子沒有?”黑摩勒冷笑道:“我不專為尋你,還不來呢。

    總說這些閑話有什麼用呢?你們人多,就以為占上風嗎?”陰陽臉接口道:“這位小弟弟不是這種說法。

    我們弟兄雖多,卻都不願和你動手,不過趕來看看罷了。

    我們來時已然講定,不論輸赢,隻将你和我們三師弟一對一分個高下。

    不論誰勝誰負,一場便完。

    我們隻看熱鬧,無什麼相幹。

    你莫牽扯我們。

    ” 黑摩勒一聽,他喚斷臂丐做三弟,知道丐仙門下,前有六個門人,俱是能手。

    這陰陽臉不是鄒阿洪便是韋漢,不願多傷和氣,立即改了口風道:“如此甚好,足見高明。

    ” 斷臂丐已不耐煩道:“你無須小看人,連我和你打都覺以大壓小。

    一則你太狂妄無知,必須受點教訓;二則我隻一條斷膀,你卻雙手,總算扯直,”黑摩勒冷笑道:“你當我欺負你殘廢麼?我也用一隻手奉陪如何?” 斷臂丐知他口巧,怒喝:“小鬼不必尖嘴嚼舌,快随我走!”說罷,當先一縱,往來路叢草中縱去,一躍便是五六丈遠近。

    黑摩勒應得聲“好”,也是聲随人起,跟蹤追去,一心想要勝過敵人,縱時加了氣力,打算越過斷臂丐的前面。

    不料那地方是一條中隔叢莽的山徑,再往前數尺便是一條丈多闊的深溝。

    斷臂丐因是走熟,遠近縱得合适,恰在山路樵徑之上。

    黑摩勒地理不熟,縱勢又猛,及至身起空中,一眼瞥見前面有溝,身輕勢急,又是加倍用力,業已超出斷臂丐的頭上,無法收住。

    照勢落下,必要掉在溝裡。

    上下相去數十丈,以黑摩勒的功力雖然未必受傷,可是下面盡是泥水,不知多深。

     眼看陷身其中,濕污狼藉,難于起立,心剛暗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忙将真氣往上一提,不但不想收勢,反運用全力,猛擡雙手往外一分,“飛鷹攫兔”之勢,上半身往前一撲,頭上腳下,兩足登空,一屈一伸,直向對崖蹿落。

    這一來平空多縱出了兩丈遠近,恰将深溝越過。

    快要及地,上半身往起一擡,使一“神龍昂首”的解數,依然還原,輕輕落在山石之上,心中有氣,方欲挖苦兩句,腳才站定,耳聽身後風聲,忙回頭一看,眼前人影一晃,卞莫邪跟蹤飛到。

     原來卞莫邪見他起勢太猛,知必縱遠,惟恐落在溝中受了傷害,心中一急,連忙跟蹤縱起,打算再縱遠些,就空中一把将人撈住,一同帶往對崖墜落。

    誰知黑摩勒輕功這等精純,竟在空中改招換勢,脫出危境,飛越對岸,自己竟未追上,不由又是驚奇,又是贊佩,落地便喚了聲“好”。

    黑摩勒見他跟蹤追到,也頗驚贊,先還不知來意善惡,及聽脫聲誇“好”,猜是為救自己而來,便笑道:“我一時疏忽,幾受小人暗算。

    朋友是怕我失足墜落麼?”卞莫邪笑而不答,仍往對岸縱回。

    黑摩勒也自縱過。

    斷臂丐見了二人,隻冷笑了一聲,便往前走。

     因有卞莫邪這麼一來,黑摩勒越發斷定自己來曆已為對方所知。

    不過自己這面假生癡呆,一味不讓,公然叫明言和,覺着有失體面,意欲見過一陣,再叫旁人出來化敵為友,所以别人俱都撇開,隻令原開釁人出面,略分勝負便罷。

    斷臂丐的身法,限于地勢,似未盡其所長,卞莫邪又預為點醒,此人決是一個勁敵,說起來總算不是外人,看情形勝負難知。

    好容易熬出這點名望,此時話說太滿,敗固難堪,勝了也是難處。

    何況他的同門師兄弟們已把話說在先,不與合力,其勢已孤,自己少卻許多阻力顧慮,還是小心忍氣,放大方些,由他一人狂傲,好使旁觀的人覺得處處俱是自己有理,便将他打傷,日後見了雙方師長也有話說。

    念頭一轉,便把想說的話忍了回去,靜靜地尾随在斷臂丐的身後。

    所經之地俱是荒林蔓草,有時依稀現出一點樵徑,并無道路。

    繞行約四五裡還未到達,偶一回顧,卞莫邪同另二丐并肩相随,似在指點自己說笑。

    心想聽他說些什麼,見前行四五步便是一個崖角,拐将過去,故作整理衣帶,停住腳步。

    兩下相隔僅隻丈許,又都走得快,晃眼臨近。

    耳聽陰陽臉笑說:“那姓江的小朋友,年紀和他差不許多,也有那好功夫。

    ”還待往下說時,卞莫邪等三人已然拐過,見人便即住口。

     黑摩勒聽出江明已然先往,因口氣不似含有惡意,樂得裝沒聽見,故意整了整衣帶,仍舊往前趕去,又繞了兩裡遠近,方到後岩隐僻之處,那地方是一大姓人家墳地,松柏森林,林中恰有大片空地。

    黑摩勒未到以前,遙見三三兩兩的花子由别處山徑繞行,急馳而來,均往林中聚齊。

    人林一看,斷臂丐外,共是十三人,除散錢時所遇七丐,下餘五個俱未見過,内有三丐腰間微微隆起,好似圍有軟鞭等類兵器,一到,便聽斷臂丐發話道:“今日之事,隻我和這小鬼兩個人的交代,沒有大家的事。

    本來我隻嫌他年輕逞能,好意想管教他成個材料,誰知他人小膽大,目中無人,竟敢太歲頭上動土,兩三次在我門前賣弄。

    就此饒松了他,我這江南路上不能再來了。

    我也不管他是什麼來頭,就憑我這一隻手,對付他的年紀輕。

    這點年紀,他師父既放他出道,必定他功夫到家,沒當他小孩看待。

    好在我這幾招尋常手法,八師弟已早對他點醒,他不會不明白。

    再如嫌我欺小,讓他取出兵器,我隻空手對敵也可以。

    我輸給他,立時就走,從此江湖上永不走動,算是沒我這人。

    他如輸了,我也不要他命,隻當衆磕個四方頭,警戒他的下次拉倒。

    真要手腳沒眼睛,誰傷了誰,那怨各人學藝不精,自認晦氣。

    要報仇時,仍歸自己的事,決不牽涉别人。

    ” 黑摩勒見那斷臂丐貌相獰惡,辭色兇橫已極,暗忖:此人決非善類。

    丐仙呂-已是劍仙一流人物,怎會收容這等孽徒?聽他如此狂妄,必有獨到功夫。

    他已說了滿話,就打死他,别人也無話可說,但卻萬敗不得。

    心裡盤算,越發把氣沉穩,以靜應變。

    黑摩勒也真機智心靈,平日對敵那等狂做自恃,這時竟會忽然戒慎起來,一任斷臂丐趾高氣揚把話說完,身後三丐也早趕到,才從容上前含笑說道:“朋友,你說話完了麼?你我雖有過節,但是事由朋友自先啟釁,與我無幹。

    現時姓名來曆誰也不知。

    固然你輸了,隻消撥轉屁股一走了事;我卻要當衆磕四方頭,仿佛吃虧得多。

    不是誰勝誰敗都不能準定嗎,我如輸時,就譬如原定你輸了和我叩頭,也是一樣。

    誰教我學藝不精,這點年紀,師父就放我出道呢?我輸不要緊,倒是你的手腳跟别位不一樣,本心雖不想要我的命,禁不住沒長眼睛,一下将我也打成了殘廢。

    雖然做你徒弟倒是合适,好好一個整活人,要少掉一點什麼,本事練得多好,起居動作終歸覺着有點不夠用似的。

    我想彼此素無深仇大恨,要見輸赢,法子很多,何必這麼硬上?到頭來,你勝了落個以大壓小,我勝了也落個好人欺負殘廢,兩手打你一手。

    倒不如請出公證人來,各憑各人的功夫練上幾個,任憑公斷,不論勝負,哈哈一笑了事,不但文雅得多,少時說明彼此來曆,也許還拉個交情,不比兩下拼命内中必有一傷強得多麼?” 卞莫邪等三丐首先誇“好”,餘丐也都附和。

    斷臂丐聽黑摩勒冷嘲熱諷,早已怒發如雷,因适才自己發話,敵人在旁靜聽,未便攔阻,正待說完還罵幾句便即動手,一聽衆聲附和,忽把念頭一轉,怒喝道:“我本來不值和你這小鬼比論高下!你這等說法,必是害怕受傷,打算取巧。

    我原無心要你的命,依你就是。

    ”黑摩勒笑嘻嘻道:“那麼,怎樣比法呢?”斷臂丐道:“如比掌法,顯我欺你。

    量你乳毛未幹,能有多大本領!兵器拳腳,憑你出題就是。

    ”黑摩勒道:“兵器拳腳,各有師傳,不對手,怎分得出勝負? 莫如各把輕功、硬功、暗器三樣各練一回,赢得兩次便占上風。

    我輸了磕囚方頭;你輸了,愛走不走我也不管。

    你看可好?” 斷臂丐道:“少說閑話!到底比哪一樣?”黑摩勒道:“适才見你跳得頗高,輕功定然不錯。

    這個我不敢說在行,也曾練過幾天。

    算你年長相讓,我先練個樣兒你看。

    練得上來,你練;練不上,你用你的花樣,隻旁邊人說比我強,就算你赢。

    練完之後,硬功由你先練。

    你那掌法是獨門功夫,我定比你不過。

    你如兩樣都赢,不必說了。

    至不濟,你總可赢一樣。

    這未一樣,你如會打暗器最好,否則也不限定,比練别的功夫也行。

    ” 斷臂丐怒喝:“小鬼!我知你跳得高,你自練去。

    ” 黑摩勒笑道:“我共練三個樣子請教吧。

    ”說時,早把地勢看好。

    先跑向右側石翁仲前面,相隔兩丈處,手朝衆人一拱,縱身一躍,向前飛去。

    眼看落到石人頭上,倏地蜻蜓點水般,雙腳微微一點,身朝前撲,緊接縱起,雖不甚高,身卻放平,勢也加快,箭也似直朝四五丈外的樹林射去,一瞥即逝,沒見落地,也無什麼響聲。

    衆人定睛一看,黑摩勒雙手緊握一株松樹的老幹,全身淩空往上斜起,釘在上面,不見絲毫搖動。

    約有半盞茶時,忽将身子一翻,就勢手腳倒轉,朝老幹上一蹬,重又飛回,到了石人上面,又換了“靈贍飛躍”之勢,兩腳一屈一伸,平射出去,又從第二個石人頭上飛出兩丈遠近,方始落下,腳才點地,翻身一躍四五丈高下,又飛将回來,仍朝當中發腳之處落下,相差原位不過數尺遠近。

    那兩石人相隔三四丈,又從樹上回縱,連落腳處不下八九丈遠。

     最難是在樹上發腳,樹幹多堅也帶彈力,不易發揮全力,又是身子向前平射,幾與石人一般高下,勢子那麼迅疾,必須在快過頭時暗中提氣,将腿雙蜷,前半身剛一飛過,同時運足全力,雙腿突伸,向後一踹,方不至于失力,否則不特第二石人不能飛越,弄巧還要受傷出醜。

    這回身一躍,在内行人眼裡雖無什麼奇處,但在剛從遠處縱落,腳微沾地便自飛起,又縱得那高,如非輕功到了絕頂的人,不能辦到。

    衆人雖不便喝采,也在暗中稱贊不置。

     斷臂丐不知黑摩勒的本領未全施展,性更急暴,當時又驚又怒,獰笑一聲,怒喝道: “你不過仗着人小身輕,跳得高遠,也敢在此賣弄!可知跳蚤也跳得高,蹦得遠呢,有什麼用處?我先試個樣兒你看,我卻不抄别人套子!”黑摩勒道:“你忙,我就等你練完我再練。

    且看你有什麼拿手,使出來叫大家見識見識。

    ”斷臂丐口裡哼了一聲,将雙足并齊站在當地,上下身筆挺。

     黑摩勒暗中留神,見他兩腿雖然直立不動,前後胸和手臂上卻似有什麼兔蛇之類,隔着衣服在内爬行,尤其那條斷了的左臂,還有半尺來長的斷樁,在裡面顫搖更急,知在運用全身真力勁氣,現時不是顯硬功夫的時候,定施展輕功中“旗花火箭”的身法,“旱地拔蔥”,通身筆直,往上硬拔。

    這種功夫為練習輕功紮根基的要訣,學習劍術也是必由之路,全以快慢高下來定功夫深淺。

    到什麼火候一望而知,絲毫不能取巧藏拙。

     敵人想系斷了一臂,身子又沒自己輕捷靈活,知照适才的樣,在石人頭上縱躍飛越,必比不過,又以為自己年小就肯下苦,用這種功夫也為年歲所限,不能到家,想來個硬的顯顔色。

    他卻不知自己生具異禀,才四五歲便能手攫飛鳥,又承恩師師叔傾囊相授,無論哪一種的功夫,所走都是上乘道路。

    彼時因師父不久就要化去,許多技能同時并進。

     這類功夫雖隻練過兩三年沒有間斷,仗着生來身輕氣勁,恩師又賜服了兩次靈藥,已練夠六分火候,加以這些年來,稍一得暇仍就溫習,根基早就紮穩,每練必有進境,估量還可應付。

    不過這厮斷了一臂,還敢用這功夫出場,口裡又出狂言,必有過人之處。

    自己終沒到那火候純青境地,還是不可小看了他,一任對方運氣,一言不發,隻把雙目觑準他的手腳,看他如何往上拔起。

     斷臂丐看出對頭雖然年幼,大是勁敵,口雖怒罵張狂,暗中也自留意,惟恐一個失錯便把英名掃地。

    站在那裡,先把真氣運行一遍,然後緩緩沉練,一齊運到右臂掌上,蓄勢待發,自然耽延了些時候。

    這一來,休說黑摩勒看出他功夫尚未精純,便連旁觀諸人也覺他對着一個小孩盡力做作,太已失态,便能獲勝也不光鮮了。

     斷臂丐在丐仙呂-門下最是性躁,又在雲、貴各山寨中往來多年,一意孤行,從未遇見敵手,最後做了兩年山酋,惟我獨尊,染上好些野性,益發暴烈,自尊自傲;加以生平好練,肯下苦功,永無間斷,日有進境,除丐仙一人外,誰也沒放在眼裡。

    不想日前一時高興,見黑摩勒資質甚好,心想能收這徒弟倒是不錯,隻命人傳了幾句話,人家便尋上門來,而且事前一些布置全未使上,派出的人全都受挫碰了釘子回來。

    怒火上升,立息收徒之念,正待将黑摩勒擒來處死或是毒打一頓解恨,忽然有人傳話,說起對方來曆,竟動不得。

    無如話收不轉,惡氣難消,隻得和衆同門說明,好歹也是稍壓對方銳氣,給他吃點小苦才罷。

    衆人攔不住,隻得言明:大家置身事外,任其獨上。

     這時卞莫邪已然先走,斷臂丐等了片時不耐,也趕了來,把對頭另引得一個地方,以免被人撞散。

    原意自己不比适去七丐,小孩任他經過什麼高明人傳授,打着必勝之想,及至親臨一試,黑摩勒的硬功真力雖不會比得上自己,輕功造詣似已伯仲之間,并且決沒他縱躍輕靈,那麼俏皮好看。

    功夫就比他強,也隻能算拉直,不能算占上風。

    深悔适才不該心存顧忌,和他文鬥。

    頭場休說是敗,隻是平手,面上就掃了光彩。

    本就心煩,再看旁立諸同門神情,對于敵人大是贊許,自己運氣時卻在暗笑,越發憤怒,勉強将氣沉壓下去,終是不能凝練純一,已挨了好些時候。

    其勢不好意思再為延遲,隻得運用本門心法,将先運到手臂上的勁力真氣暗撤回來,導行全身,始而順着血脈筋骨徐徐循環流行,一個周天過去,又由緩而疾,以後越運越快,随心所注,晃眼便是一周。

    五六周天又過去,才将右手掌平伸向上,緩緩提向腰間,倏地将周身之力運向手臂,掌心猛的朝下一按,真氣上提,身便筆也似直憑空自拔,向空中飛升起一丈來高,眼看勢衰,翻掌接連幾按,先後又淩空冒起六七尺高下。

     斷臂丐本還想再冒高些,無如這類功夫一面運用真力,還得提氣使其互抗,方能排空上升。

    休說氣散,稍失均平便即無效。

    先時暴怒氣浮,勉強凝練,其功不純,僅能到此為止,不能再上。

    自覺這是日積月累的真功夫,為武當劍術入門根基,對頭決難辦到,無須過于奮力,即此已足。

    念頭一轉,便把真氣一散,落将下來,仍立當地。

     黑摩勒暗中留神,見他落腳仍是原立之地,一點不差,心中也自稱贊,暗忖:這厮無怪狂妄,想不到剩了一條手臂,還有這好功夫。

    幸而自己生具異禀,又得恩師真傳,否則今日這輕功便須輸他一頭。

    卞莫邪入門較晚,和斷臂丐尚是初次會面。

    餘人雖是同門,因是一别多年,适才隻見他做作可笑,也沒想到他功夫一點未丢,還有如此進境,俱都暗贊不置。

     斷臂丐緩了緩氣,瞥見衆人面帶驚異,益發得意洋洋,指着黑摩勒大喝道:“他們是我自家兄弟,不便說話。

    小鬼你也學過兩天,不會看不出香臭,憑良心說,比你那猴縱狗跳的花樣如何?這頭場你難道還不認輸麼?”黑摩勒也不着急,笑嘻嘻答道:“我為什麼認輸?第一,我原說輕功共練三次。

    才練兩樣,你就搶上。

    我當你要一樣和一樣比呢,原來不過如此。

    難道我練的兩樣你一樣沒有照練,你隻練了一樣,我還沒試,就硬派我輸,哪有這種情理?我這人素來慷慨,決不和人狡賴。

    我知你吃了殘廢的虧,先練那兩樣你練不上來。

    我如叫你照練,又顯我好人欺負殘廢。

    這樣以前我算白練。

    事從新起,則當我讓你先練頭場。

    不過你是一手,我是兩手,我不值學你的樣。

    我且再練一回,請諸位朋友公斷吧。

    ” 斷臂丐最恨人道他殘廢,無如驕敵過甚,對頭還沒照練,話先出口,白受挖苦,還不出話來,氣得獰聲怒喝:“黑小鬼休要說嘴!等你練上來了再說。

    ”黑摩勒哈哈笑道: “那是自然,要不怎麼叫對比呢?身法不同功夫同,好歹也等練上來了再說。

    盡吹大氣有什麼用處?”說罷,走向前去,從容指他說道:“你的功夫也實不差,我早看明白,隻是氣浮一些,人又大夯。

    果真照你那樣,遇上敵人,不等你氣運完,身上早有好幾處記号了。

    這是你的短處。

    ” 斷臂丐不知黑摩勒故意慢條斯理說俏皮話,實則暗中也在運氣,準備一起就起,聞言怒喝:“小鬼再說閑話,我就和你硬上!你益發難讨公道了。

    ”黑摩勒笑道:“你先不要生氣,你還有長處呀。

    第一,你起落都在原處,大約連腳印都不會差。

    第二,腳底下土已被你上時硬力踏酥,下面已然陷有兩個很深的腳印。

    我先給你說出來,免你少時說嘴。

    ”斷臂丐道:“你明白就好,盼你能照樣練上來。

    ”黑摩勒又道:“你總是忙,我話還沒說完。

    休看我誇你,壞也壞在腳印上頭,所以你的功夫這輩子莫想到家。

    輕功主氣,硬功主力,各有成就,怎可混在一起?你這樣力勝于氣,彼此不能相抵,所以不能拔得太高,上到空中也是死的,無法變化,遇見比你高明的人立時吃虧。

    我如學你,不也差麼?這個恕不奉陪。

    要比硬功另來,沒的叫明眼人笑話。

    我年紀輕輕,還想做人呢。

    ” 斷臂丐再也忍耐不住怒火,厲聲暴喝:“小鬼隻管耍花嘴,到底練不練!”黑摩勒笑道:“說練就練。

    以為像你那樣裝腔作勢,一點尋常功夫要做好些醜态麼?大家看好了,我這是開口功,不怕說話散氣傷神。

    ”斷臂丐未及還言,黑摩勒早把氣力運純,忽把雙足一并,全身并沒一絲動作,便自筆直淩空上拔,升高了一丈七八。

    衆人看出就這一上去,已比斷臂丐強得多,大出意料。

    有兩個早由不得脫口喊出“好”來。

    同時黑摩勒上升之勢已停,眼看下墜,倏地把前身朝前一撲,雙手一分,雙足一屈一伸,化成“白鶴盤空”之勢,徑往左側平飛過去,并未往下直墜,晃眼淩空飛出兩丈來遠,猛把身子一折,雙手連招動了兩下,跟着往胸前一抱,雙足蹬空,又化為“魚鷹掠水”之勢,頭上腳下,箭一般飛射下來。

    離原起處約有六七尺高下,忽又将胸前雙手一分,上身往起一擡,輕輕落在地上。

    淩空盤舞,上下起落,身法靈奇,直和飛鳥相似。

    尤妙是身在空中曾經飛翔轉折,不比斷臂丐是直上直下。

    落腳之處仍是原地,無什差異。

    小小年紀,這好功夫,休說旁觀諸人暗中贊服,便斷臂丐也覺高出己上,無話可說,不由又忿又愧,心想輕功已輸給這小鬼,人算丢了一半,除比硬功挽回顔面,更無善法。

    不願聽敵人勝後挖苦,方想搶在頭裡發話。

     黑摩勒一落地便折轉身去,已先向衆人說道:“我和這位斷臂膀朋友的輕功,各有傳授長處。

    他到空中能往上再拔,我卻能在上面飛翔翻轉,這是他吃了殘廢的虧,不能算輸,可也不好意思說他是赢。

    諸位都是行家,必有公斷,就算我和他扯直吧。

    第二場該比硬功了。

    我身體大小,雖不要他也讓我,但事先講好,比的是功夫不是力氣,仍是各練各的,不能一定學樣。

    否則把這場免去,和比輕功一樣,大家扯直。

    單比未一場收發暗器來定高下也可以。

    ” 斷臂丐早看出敵人狡詐靈巧,以為他人小力弱,不敢比硬功夫,搶口說道:“放屁! 适才講好,想賴不行。

    你仗着人小身輕,頭場由你賣弄。

    這第二場須由不得你。

    ”黑摩勒回身笑道:“我不願占殘廢人的便宜,頭場并沒算赢。

    還有兩場呢,你急什麼,依我想,這一場免了最好。

    一則省得抵賴争執,頭場既沒籮定輸赢,這二三兩場除非你都赢我,隻敗得一樣,我便不能輸這四方頭。

    你要頭一場便輸,那更糟了。

    再則比硬功不消兩隻手,不能用殘廢來借口。

    你如輸了,我簡直替你不好看相。

    就拿這未一場來定輸赢,豈不爽快?” 黑摩勒原因上場以後,看出衆人雖是斷臂丐的同門,對他神情都似不滿。

    既恨斷臂丐狂妄,加以頭場已勝,樂得乘機怄他出氣。

    硬功和暗器自己俱有專長,特意繞彎,把話弄結實些,以便三場全比,至多硬功比他不過,收發暗器萬無敗理,怎麼也是赢的。

     斷臂丐卻當他人小力弱,怯敵取巧,大怒喝道:“你才勝頭一場,還是取巧赢的。

    不用裝瘋賣乖,就你把硬功赢了,也不能算了事。

    ” 黑摩勒哪知斷臂丐頭場一輸,自覺英名掃地,恨他人骨,不論二場勝敗,安心要借收發暗器傷他性命,聞言笑道:“我們以武會友,大家客客氣氣,有什麼氣可生?要比就比,請你先練個樣子出來,我領教吧。

    ”斷臂丐道:“你乳毛未幹,長得還沒一條狗大,如動大的,道我欺你。

    我在它身上做幾個記号你看。

    你練得上來,就算你赢。

    ” 黑摩勒道:“這石人又沒惹你,你要做什麼記号?”斷臂丐知他嘴巧,懶得再聽下文,喝得一聲:“少說廢話!看好了,我這也是一場三樣。

    ”說罷,雙足一點便自縱起,朝左側石人飛去。

    快過頭時,手按石人左肩,身便倒豎起來,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石人身上滾轉,一手雙足直和粘在上面一樣。

    連這麼滾了三次,倏地身子一挺,飛落場中,手指黑摩勒喝道:“黑小兒,你去看清了再來!這是硬功中的頭一樣。

    ” 黑摩勒已明白石人身上,凡斷臂丐着手之處,盡成粉碎。

    笑道:“人家墳上陳列好好的石人,墳主人也沒得罪你,無緣無故給人家毀壞了,這是何苦?等把你這些手迹腳印顯将出來。

    我剛才雖也曾借這石人練過功夫,要和你一樣,乘人不在,無故毀壞人家的東西,丢人還在次,良心上大說不過去。

    ”說着,早把周身真氣運足,一揚手掌,朝石人遙遙打去。

    隻聽掌風勁氣劈空之聲呼呼連響,石人身上的碎石便似雪雨紛飛一般,随着手掌起落四散飄落。

    石人轉眼之間變作百孔千瘡,周身滿是一些手腳形的空洞。

    這時人石相隔至少也有兩丈遠近。

     斷臂丐練就鐵掌、鐵腳,着手腳處,皮面乍看還似完好無傷,實則已被硬功勁力擊成碎粉。

    黑摩勒因聽卞莫邪點明斷臂丐掌法厲害,知他隻剩一手,必有獨到之功。

    自己既經恩師傳授,也許比不過他,便不和他硬比,另把本門拿手百步劈空掌施展出來。

    衆人先見他輕功絕頂,多以為是占了人小身輕的便宜,沒料到氣功也會有這深造詣。

    一以力勝,一以氣勝,都算硬功。

    非内家功夫到了上乘,均不能有此境地。

    殊途同源,實說不上誰是輸來。

    黑摩勒連問數聲:“請衆評斷。

    ”衆人便都一言不發。

     斷臂丐怒道:“他這分明取巧,莫非也算我輸不成?”黑摩勒道:“實不相瞞,你我的功夫要是互換一下,誰也不一定準練出來。

    輸赢固是難定,可是你我兩人都沒到家。

     你看我年小,本領不濟,高人卻是見過,你不到家,是手腳印有深有淺,不能個個一樣。

     你說我取巧,并不盡然,和你一樣二百五卻是真的。

    我練這門功夫雖然也叫百步劈空拳,實則是練劍氣的初步。

    我因比你調皮,練的是開口功,嘴裡說話,暗中已把真氣運足,不似你練哪一樣都是周身筋肉亂動,看去文雅,要順眼些,無形中神态上便占了一點上風。

    至于我那短處,第一大毛病,是隻能用來比練,上陣和人動手,彼此勢子都快,勻不出運氣的功夫,雖也一樣能用,力卻不能使全,比起這個要差得多。

    真要随便可以運用,别位打不過,似你這樣再來兩位,也可奉陪了。

    第二是這類罡氣貴于收發由心。

    平日仿佛人極文弱,用将起來說到便到,表面并無異處,内中卻是有剛有柔。

    掌發出去,哪怕打的是當中嵌着一塊石頭的豆腐,石頭隻管粉碎,豆腐卻不能損傷分毫,那才算是高明之士。

    像适才代你揭蓋一樣,本該掌風打到石上将浮皮撞破,立用回力将碎石吸離原槽,絲毫不剩才對。

    我卻每一個洞都打兩下,連撞帶掃,硬用掌風給刷幹淨。

    這一來槽口卻不能如你原樣,多少總要破碎一些邊口,雖然你已将它毀壞,到底也是罪過。

    我那取巧之處也并非一點沒有。

    因我心細眼尖,隻是你的手模腳印我全記準,沒錯一處,所以我用劈空掌虛打,石屑應手而起。

    不信你看,管保一處不剩,也沒将好的地方打碎一塊,所以你覺得我功夫好。

    可是石人背後我卻沒長着飛眼,你的功夫也還有點根底,不近前決看不出。

    要等仔仔細細又摸又看,完了回來再打,多寒倫呢!我們恰好半斤八兩,我不說我赢,你也不能強派我輸。

    你看還公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