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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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人的眼裡。

    要改道,隻有就這裡沿富屯溪溯流西上,經邵武、光澤,改道江西邊境,越過大杉嶺,再繞出上饒、廣信,由玉山縣回浙,可以免過仙霞關要口之險。

    但是路程要遠出好幾倍,難道人家就想不到? 終歸不是萬全之策。

    ” 堯民拈髯微笑道:“二位老弟快吃罷,酒菜都快涼了。

    事緩則圓,死生有命。

    自問生平并無隐匿,或者不緻遭人兇殺。

    此中隻宜飲酒,何必為此鼠類敗人清興?有話少時再商量。

    來來來,大家同幹這一杯。

    ”新民聽他語聲頗高,恐被外面刺客聽去,大吃一驚,連忙勸止,手按簾隙外視,那二人正在賭酒豪飲,似未聽見。

    方想說險,見良夫面有笑容,也和堯民一樣,不以為意。

    心中奇怪,因良夫也在勸酒,料有佳謀,不便再問。

     三人酒量都好,這酒添了一斤又一斤。

    容到盡酣,飯座都散,換了一堂的茶客,兩個刺客也早吃完走去。

    三人各吃了一碗煮米粉,會賬回去。

     路上留神查看,街市甚是熱鬧,來往行人都以上著為多,沒見一個異言異服的北方人。

    估量刺客,定照所說,往前途趕去。

    當下回到客店,張福開了房門,泡上香茶,重又談起前事。

    堯民先道:“二位老弟,我覺得禍福命中注定,這不是躲的事。

    ”良夫也道:“此言對極,與其白受颠連辛苦仍落賊手,還不如從從容容,到了仙霞關再打主意的好呢。

    ”新民隻當二人适才那麼從容談笑,有什麼高明主意,一聽還是得過且過、聽天由命的辦法,不覺失聲驚道:“這如何行!對頭處心積慮,埋伏重重,還欲刺殺我們。

     不趁此時早打主意,朝他相反的路改道,怎還尋上門去送死呢?”良夫道:“事已至此,我們都是文人,敵人陷阱周密,繞道既屬徒勞,回走更糟。

    我向來不肯做那白費心力于事無補的事。

    除了臨機應變,到時想法,哪還有什麼好主意呢?”新民道:“延平府顧庭禮,東翁舊屬,人也精明強于,手下還有幾個辦案的好手。

    前在省城,他還着人打聽東翁何時起身,準備郊迎祖餞。

    這次他是不知東翁過境,何不着張福略露行蹤,等他來拜,要幾名精武藝的捕快護送出境,不比毫無準備差勝一籌麼?” 良夫還未開口,堯民先自搖頭道:“顧庭禮人極勢利圓滑,居官又貪。

    我曾兩次要參劾他,都吃藩台再三求說,勉強忍住,心中保不記恨?他明知我向例不願受地方屬官供張接送,何況又是告老閑身。

    他不遣人緻間,我過時或者還不甚隐諱,這一來我更要輕車簡從,微服過境了。

    他最愛燒冷竈,喜應酬,并不惜費,乃是惟恐得罪我那對頭,一方又防我将來再起,特地想出這兩面圓全之策,對我暗示親敬禮重,對閩撫又可表示體貼憲意,不理睬我。

    這全是他的手腕權變,哪有什麼真心!我對他素來厭惡,怎可急難相投呢?”良夫也說:“撫衙所養武師頗有能手,尋常捕快決不能敵。

    他們又奉有閩撫密令,公私兩面俱占便宜,到時隻消略露來頭,便可倒戈相向。

    如用他們,不但無益,而且有害。

    這事并非全無解救,不過有點行險僥幸,敵人也未必便沒勝算,令人不能無憂罷了。

    适才我已仔細想過,我們如若但然前行,不使敵人知道好謀洩露,行刺之地必出省境以外,不會在仙霞關這一面。

    是好是壞,到了關所總可看出一點迹兆。

    即或事出預料,危機緊迫,過關以後都是山路,昔年暢遊武夷仙霞諸山,那一帶地理甚熟,還有好些熟識山民。

    到了那裡,相機應付,再行改道也來得及。

    好在刺客都是北方人,神情裝束,語言行止,一望而知。

    他們多半有勇無謀,認我們文入無用,即此輕敵一念,已落敗着,不會成功的了。

    ” 堯民人極達觀,初遇刺客也頗吃驚,繼而一想,敵人羅網周密,逃避甚難,不由犯了書呆子的脾氣,心想“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該死不得活,該活不會死,又見良夫沉吟微笑,神色自若,知他機智絕倫,必不坐聽仇人宰割。

    平日自負養氣功深,怎的事未臨頭,先就心慌手亂起來?這時再一聽良夫所說的話,益發斷定有脫身之策,安心聽他調度,不去過問。

    新民文學公事都是好手,才智卻不如良夫遠甚,尤其是出身華屋,秋鬧不第,便為宮場羅緻,成了名幕,生平未經逆境,不似良夫命運多餌,所如辄阻,饑驅奔走,艱苦備嘗,又是一個泉石膏育,煙霞滴疾,到處遊涉登臨,足迹遍于海内,什麼樣人都見識過,汀湖上‘情形多半熟悉,當時聽了良夫的話,終覺這事一點虛懸不得,老大放心不下,無奈自己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因良夫詞意吞吐,好像人前不願明說,不便追問詳情,隻得罷了。

     當時無話,各自睡了一個中覺,醒來天氣還早。

    良夫說那酒樓菜味頗好,提議先往江邊閑步一回,走得乏了,如見時候還早。

    先去江樓品茗,也不限定要什麼雅座,隻擇那臨江的桌子坐下,擇那好茶泡上三碗,品茗望江,磨到黃昏,照幹間的樣暢飲飽吃,早點回店安歇,明早天亮好趕路。

    又恐汪樓茶座人滿,并命張福先去占座,三入同進江樓。

    堯民聞言,首先贊好。

    新民見良夫直似成竹成胸,一點不隐諱形迹,反而倒向人前走動,心中好生下快,便乘堯民往裡間更衣時,悄聲問道:“我們同舟又濟.事情已在危急,你卻這般大意。

    想必有什麼高明主意了,何不說出來讓小弟長點見識,也放心呢。

    ” 良夫知他人極熱腸,隻是有些小性,聽出他語意不樂,先跑向房門前探頭一看,隻一店夥提了水壺走過,并無别人,這才回身悄答道:“老弟不必擔憂,刺客固然厲害,可知我們也有能人在暗中随行保護麼?此人如覺不是對手,事前早又拿信報警了。

    我聽那兩笨賊說,尾随我們走了一道,竟會在此走大。

    所說的話,我雖未聽明,好似受了别人愚弄。

    請想我們因為這次起身,非常慎密,自以為無人知道,一出省城地界,到處随随便便,并未防到有人追蹑。

    刺客無故迷蹤,不是此君作法,還有何人?我先何嘗不想到改道間行、繼想起種種難處,覺着還是照着原定途徑相機前行為是,真個不行,到了仙霞必有分曉。

    這類異人俠士多是有始有終,上次對頭勾串權要密謀構陷,都會被他探悉,可見用心不止一日。

    況且堯翁告老歸隐,又是信從他的美意,他明知對頭決不甘休,這等義俠之士豈肯袖手旁觀,為德不卒呢,我此時雖還未看出他的形迹,事定料個八九,真人不露相,我們一張揚反而不妥,故未對你細說,就連堯翁也未必想到他會随來哩。

    ” 新民聞言,方始如夢初覺,越想前事越覺有理,當時寬心大放,喜形于色。

    正要答話,恰值堯民更衣走出,見二人低聲笑語,便問:“二位老弟台,有什麼開心之事,怎倒避起我這老大哥來?”新民沒有良夫沉靜,忙湊近身去,把良夫所料之言一說。

    堯民想了一想,慨然答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老夫有命在天,自問生平尚信得過,區區鼠賊未必便能傷我,倒是這位異人義俠于雲,傾心已久,隻惜他神龍見首,行蹤飄倏,一别之後,渴望至今。

    倘借鼠賊一擊之功,得與此君良晤,結為肝膽之交,才是生平第一快事呢。

    ”良夫便說:“異人決不願人張揚,最好仍做不知、不要在外提起。

    此行無事,還說不定,隻一有事,我想總有幾成相見之望。

    ”堯民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盼那鼠賊早日發難為妙了。

    ”新民道:“東翁莫如此說,終是平安無事的好,這不是鬧着玩的。

    ”堯民笑道:“隻要刺客無害我異日飲酒吟詩,能與此君相見為友,便受點傷又何妨呢?”良夫也笑道:“這事要就無事,如若真個受了鼠輩狙擊,恐怕不能由我們呢。

    ” 三人說笑了幾句,一同起身。

    張福喚來店家,把房門上鎖,先往江樓占座去訖。

    四人出了店門,先到汪邊,沿江閑遊。

    隻見江流浩浩,波深浪急,因是地當閩江上遊,浦城、崇安、甯化、邵武等地山重水複,支流甚多,連同清溪、文川諸水彙流而來,水勢深洪,既清且激。

    江岸卻不甚寬,近碼頭一帶又被竹排木筏布滿,大小商船鱗比如織,帆樯林立,把江面占去了多半。

    商客往來上下,盡是土音,啁啾咿啞,人語如潮。

    三人不耐煩嚣,沿着江邊走去,到了臨江樓前。

    張福己然先到,看見主人下面走來,似要返身跑下迎接。

    堯民暗中把手一擺,張福會意,依舊憑欄相候。

    三人因時還早,也未上去,過了江樓,把一條臨江鬧市走完,又出去裡許,才清靜了些。

    各就江邊人家搗衣大石上并排坐下,遙望遠山萦紫,近嶺搖青,江面上風帆片片,沙鷗邀翔,禦波而嬉。

    時有三五纖夫,躬腰屈背,拉着一隻重載舟船,争赴上遊,擦身而過,“杭育”之聲,與橹聲相與應和。

     時正下午,臨江人家婦女多半在岸側沙灘上洗衣淘米。

    閩中婦女秀麗,又因地暖天熱,隻有盛熱,沒有酷寒,中下等人家常年光腳,所事一完,就便伸進江水中去洗濯,蟬鬓烏雲,白足如霜,襯上一副俏生生的身材,夕陽影裡,山側背面望過去,分外顯得動人情趣。

    三人俱贊江景之妙不置,互相談笑了一會,漸漸夕陽西下,歸鴉陣陣,人家船篷之上炊煙四起。

    三人出時未用中點,俱覺有點饑渴,一同起身往臨江樓走去。

    新民自聽良夫之言,因與曾有一面緣,一直都在留神,連敵帶友,也沒看見一個形迹可疑的,頗多疑慮。

    正覺事仍有點懸虛,走到臨江樓,天還未到黃昏,剛上樓梯,便見張福迎下,随到雅座裡面,覺殘肴撤去未久,還留有酒肴氣味。

     張福從小就随堯民當書童,精幹勤謹,最得主人信任,一直帶在身旁,未曾離過堯民。

    見他主人未到,自己先就抽空飲用,錯了規矩,好生不快。

    本要呵責,繼一想日裡沒有命他随出,也許在店中不曾吃飯,多年舊仆,頗多勞苦,平日重話都不肯說,何必當人前使之難堪?也就罷了。

    坐定之後;堂倌泡上茶來,堯民他酒量飯量都好,吃了許多酒菜。

    吃完,老爺還未來,又泡了好茶,神氣似非等老爺見面不可。

    隻再三訪問他的姓名,卻不肯說。

    剛想天已不早,老爺快來:準可見上。

    他忽然起身,指着那旁茶座上兩個說廣東話的客人,說有兩個小黃鼠狼,想在去浦城的路上咬他,他該他們一頓飯錢,不能露面。

    叫張福隔簾縫看住,等他們吃完會賬走時,通知一聲,他好下樓解手,省得遇見,不好意思。

    張福以為他既怕撞見外屋兩人,更不會走了,又沒把張福支出去,便依了他。

    那兩個廣東人好像是富商,舉動很闊。

    先上來,也是要雅座沒有,才在散座裡便坐上吃的。

    看時,剛剛吃完,會完賬,似有什麼急事,茶也沒吃,匆匆給了三兩銀子酒錢,就一同下樓走了。

    本心不想告訴他,等老爺到時再說,省得他走。

    隔了一會,沒聽他聲息,回頭人已不見,趕到窗前,往下一看,哪有人影、跟着堂倌來說,客人會賬走了,還給你們老爺留下十兩銀子在櫃上,說他本想請客,忽然有點急事,不能不先走一步,故此把酒錢預先惠了,請老爺放心,他一人專會走長路,前途再見,恕不奉陪等語。

    張福人未離開,說走隻有由窗戶跳下,不知他怎會到了前面,恐堂倌話沒傳明,想往櫃上去問,老爺師爺便來了。

     二人一聽,泥中人果然出現,不由驚喜交集。

    聽到那些迷離倘恍的言行舉止,俱覺好笑。

    良夫便命張福自尋散座要些吃的,一直到家都不可提說此事。

    再如相遇速即報信,相待務要恭敬。

    張福應聲退出,堂倌随來問菜。

    三人照日裡可口的點了一半,又把本樓拿手的鴨圭燕唇、芙蓉竹雞、蛎黃羹,紅糟鳆片等菜叫了七八樣。

    堂倌去後,堯民,新民俱服良夫料事如神,必然有了解救。

    良夫揣測異人所說語氣,這些刺客決非他的敵手。

     這一一來三人愁雲盡掃,寬心大放,酒落歡腸。

    三人又都好量,從黃昏吃起,直吃到二更過去,酒客都散,才盡歡歸去。

    回店落座,重談前事。

    新民笑道:“這位朋友如此盡心保護,我們一點沒有謝意,反倒擾了越想張福素來謹慎小心,此舉不類他的為人,如說别的酒客所用,适見他憑欄下望,正是這間,并沒有錯。

    主人回來時候無定,他既不敢把已占的座讓與别人,便是堂倌,也無請客人把酒座讓人之理。

    心方奇怪,見堂倌正往外走,張福仍然垂手侍立于側,不曾退出。

    知他吃酒上臉,略微沾口,立時滿面通紅,這時臉上并無酒意,心想不要冤枉了他,還是問明的好。

     剛要詢問,良夫已先開口問道:“張福你占這間雅座,剛才有熟人和你借用過麼?” 張福應道:“是。

    适才老爺和二位師爺,在樓下走過不久,樓上茶客便漸漸坐滿,連一個閑位于都沒有。

    隔了一會,忽然跑進一人。

    張福一看,正是上年老爺在山溝裡救起來的那位老爺。

    他說老爺和二位師爺在下流黃魚礬江邊閑坐看江,無心相遇,約他一同到這樓上吃便飯。

    他因昨晚今早,來回來去,在延平府官道上……”說到這裡,話便吞吐,似有疑難。

    良夫命他不論什麼照實說出,不要遺漏一字。

     張福接着又道:“他說:‘我在這條路上引逗一隻心愛的黃鼠狼,隻顧玩,忘了吃飯,這時候餓急了。

    你老爺飽漢不知餓漢饑,錢師爺更是貪看人家洗衣服,舍不得走。

    ’我一賭氣就先來了。

    本想另外找座,偏又被人占滿。

    好在你老爺正想給我交朋友,誰教我肚子餓呢,誰擾誰不是一個樣?”說完,便喊堂倌要了許多菜。

    自吃起來,如換旁人,老爺不在,本來不敢待承。

    因他自從花園夜裡不見之後,老爺和二位師爺常時提起,又命張福暗中尋訪了幾次,很想見他,他雖然愛說笑話不大可信,但他所說老爺和二位師爺穿的衣服,一點不差。

    還說老爺對他說,午飯在此吃過,連菜名都說了。

    他點的那些菜,都是适才魏師爺在店裡提過的,不由人不信。

    随後又叫陪他同吃,張福自然不敢。

     心裡又想老爺正我他,不管所說遇見的話是真是假,好在老爺一會就來。

    恐他和上次一樣忽然溜走,他又再三逼住,隻得把椅子端開,在旁陪坐。

    他一:頓,真叫人過意下去呢。

    ”良夫道:“此君與我們已成患難道義之交。

    似此英俠肝膽之公,談不到這些小節。

     他也非成心請客,不過恐我們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猝遭鼠賊伏伺,難免驚憂,雲中神龍略露一鱗半爪,使人知他在此,凡百無恐罷了,他櫃上留話,說他專慣孤身行道,前途相見,叫我們放心,便是暗示此意。

    再照他對張福所說在延平府官道上來回來去引逗黃鼠狼的話來看,那刺客不是姓黃便是诨号黃鼠狼。

    聞說撫衙所養武士頗有不少綠林中人,這次奉了對頭之命,假盜行刺。

    那兩個廣東富商,想系途中相遇,賊黨打算乘便劫殺,做他一票,不想又被異人看破下平仗義,因救我們連累而及。

    那粵商走時已是傍晚,水陸兩路部難起身,明早路上必可相遇;否則異人也不會叫張福隔簾認看,弄巧還是叫我們與他們同行同止,以便有事時好一齊保護,免他分身為難呢。

    ”堯民撫掌笑道: “老弟真個心細如發,斷得一點不差。

    照你看,明早我們怎麼走呢?”良夫道:“當然仍乘本地藤轎,裝着無事的好。

    大已不早,大家睡吧。

    ” 三人随即分别安歇,未明起床,收拾好行李,天色剛亮。

    張福早在隔夜将轎于定好,付賬起身,良夫悄囑張福,如見異人和那廣商蹤迹,速即報知。

    先并未見,行近已牌時分,到一鎮店訂尖。

    三人正更衣洗面完畢,取出昨日張福購辦的光餅肉松魚脯之類在就茶吃。

    張福忽從外面走入,悄說昨晚酒樓所見兩廣客也從後趕來,看神氣,安心來追,還趕了一段急路才得追上。

    一一落轎,光命他們随行的一個夥伴向張福打聽,不問姓名,隻問:“店外轎于三乘、走馬一匹,貴客是否三主一仆,往浦城訪友的?”張福對、客早就見過,又有良夫吩咐在先,一聽所說,正是路上答間外人的話,剛道了個“是”,來人立時遞過一個全帖,煩代通禀求見。

    堯民已央意将途中之事托由良夫主持,聞言把手一指,良夫早趕将過來。

    接過柬帖,打開一看,第一頁首行“跪叩”二字,中行“鈞安”二字之下,寫有“小民黃學文、李錦章,惶恐頓首拜”一行小字,格式書法都不合适,一望而知是那兩個商人親手寫上。

    略一尋思,便問來人一行多少,是什麼情景。

     張福禀道:“來人共是三轎四馬。

    都是尋常商家打扮。

    不過騎馬的有兩個,都是年輕壯漢,馬鞍上好似都帶有一兩件家夥,行動輕快,又像是保暗镖的武師。

    兩廣商因在酒樓上見過,看神情也不顯什麼憂急,内中一乘轎子,裡面睡倒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說是途中生病,一直擡進院内歇下。

    小孩仍睡裡面,并不下來。

    那兩壯漢各在左近闆凳上落座,要茶點心歇息,眼望小孩,卻不過去。

    行李箱于不多,都在另外兩轎兩馬上綁好,另有同來一人看守。

    現在廣客向衆說,途中遇見舊友,自己不餓,大家各自飲食,以便少時趕路,現時随在門外客堂候見。

    ”良夫聽罷便向堯民、新民耳語了幾句,故意高聲改用閩語說道:“是黃、李二位老闆麼,快請快請。

    ”張福會意,忙即走出,将二客引進,跟着走向門外,将店夥鬼混幾句支開,裝着閑立,以防呼喚不提。

     來客人室,回顧無入,便要跪行大禮。

    良夫忙一把拉住,悄聲說道:“這裡不便。

     彼此都在患難之中,前途難知,無多耽擱,快請坐下說話要緊。

    ”黃、李二人看出主人神色泰然,似有定算,才放了點心,立時應諾,仍向三人各請了一個安。

    良夫忙把他們引至床側同坐,問道:“二位素昧生平,既知我賓東行藏,莫非受一異人指點前來,想和我們同舟共渡前面的難關麼?”黃、李二人答道:“正是此意。

    那位異入命我們趕來時,還說主人不當家,須尋一魏先生說話。

    ”良夫不等說完,接口答道:“我就是魏良夫。

    黃兄今之陶朱,大名久仰,此次來意,我已知道大概。

    隻請問二位與異人何時何地相見,來時有無說及前途情形,可與我們帶什麼話語。

    别的事,隻他說過,都可商量。

    ” 黃學文見良夫明爽簡深,自知經商雖是好手,談吐卻差,便推同來的李錦章代述了個大概。

     原來黃學文、李錦章都是粵中富商,黃學文更是僑商中的巨擘,從小就做着海客生意,南洋各島都有他的買賣,富甲全省,人也慷慨豪爽,沒有市儈習氣,因是起家孤寒,習于勤苦,中年雖成了巨富,依舊不慣安逸,喜以跋涉為樂。

    每從外地回家,待不兩月,便覺心煩體躁,悶郁不安。

    隻一打點出門,立時精神百倍,在擁有好的園林第宅,在家安享的日子絕少,不是飄洋貿易,查看那些海外的商業,便是往省内外各地分号查看經營,就便也做上兩票生意。

    仗着資本雄厚,财星照命,無往不利,益發高興,引以為樂。

     這次也因海外歸來,在家待了兩月,閑得沒事可做,正想不定到哪裡去好。

    恰巧兒女親家李錦章要往蘇、杭兩省開設洋廣貨店,同時又聽說有兩王公貴人往杭州遊湖,出重價大買珍珠珊瑚等貴重物品。

    兩親家見面一商量,頻年海外經商,家财積至千萬,連西湖這樣名勝地方都未去過,未免缺點。

    于是相約同行,另外帶了一小箱珍貴珠寶,就便做點生意。

    閩、浙兩省隻是繁盛的要區,均有黃家分号。

    依了李錦章,本打算勸他走号信,以便沿站都有人招呼伺應,黃學文卻說:“我奔走半生,除了飄洋運載大宗貨物,向例隻帶一兩名健仆,自往自來,從不喜擺大财東的架子。

    我兩人名望都大,内地不常走,不比海外和近省各地,這一來反倒招搖。

    帶的東西不多,此行又以遊玩和查看商情為主,不如輕車簡從,悄悄一走,既可省事,又免去許多無謂應酬。

    ”當下除二人和黃學文帶往杭州分号去學生意的一個年幼堂侄外,隻聘請了兩名保暗镖的熟镖師小獅子盧-、鐵掌燕鐘玉麟,連同常随出門的幹仆羅利、王有,共是七人,一同上路。

     先到福州,往兩家分号看了看,遂往由閩入浙的官道進發。

    這一耽擱幾天,恰巧趕上與堯民先後腳起身。

    再加上在省城時,因聽說閩撫出身纨绔,也喜搜羅珍奇,分号鋪掌櫃為了讨好東家,曾把那些紅貨送往撫院求售。

    閩撫因嫌價貴,僅買了兩件西洋精巧珍玩和一串精圓珍珠,别的仍交原人帶回。

    二人雖未前去,可是當時為便買主選購,連箱送進,看貨時好些武師親信俱在跟前。

    這班粗人幾曾見過這等珍奇之物,本就有點心動垂涎,後來奉命行刺,途中遇見黃、李等一行,先認出那口裝紅貨的小箱子,布套形式俱都相像。

    二人因是太平時節,走的都是通衢大道,帶物不多,形迹雖然隐晦,戒備卻不怎嚴密,刺客再偷偷一盤問轎夫,果是前送珠寶來看的商店所雇,正與店夥所說“這些珠主珍奇俱是東家路過帶來,日内即行,當日如不成交,後便難買”的話相合,由此生心,打算行刺時雙管齊下,便中行劫,發它一。

    批洋财。

    這第二批四人中,為首的叫火眼神狼黃太,首起貪心,經過一番計議,便命同黨餓鹞鷹陳德海、花面海豹吳龍去随堯民等四人,自和同黨飛叉手韓國棟去随這兩富商,準備到了仙霞關,與埋伏在彼的首批同黨金镖趙勝等五人會合,一齊下手。

     黃、李二人做夢也未想到會在撫院衙中露了白,先還自作聰明,把那口紅貨小箱子假作換洗衣服用具的随身便箱,交幹仆提來提去,沒有在意。

    這日行抵延平前站大鎮黃公廟,天色漸進黃昏,二人坐了一天轎子,覺着身子疲倦,此去延平府城還有五十多裡,不願再趕急路,便在當地擇了一家客店住下,二人生長廣東,都講究吃,酒量有限,卻喜飲兩杯。

    因聽店夥說起,當地蔡家酒樓的寡婦面四遠馳名,還曾做幾樣拿手好菜,一時動了食指,想去嘗嘗新。

    老親家兩個屏退從人,自往酒樓沽飲。

    走到路上,遇見一人從身側擠過,身材瘦小,穿着神氣卻似斯文中人。

    二人因街上來往的多半土著和廣,浙兩省商客,隻這人向前擠時口喊“借光”,操着外省口音,未免多看了他一眼。

    鬧市人多,一晃混過,也未在意。

     走上酒樓一看,地方不大,樓上下共隻十幾張桌子,業已坐滿。

    适見瘦人也在這時前一腳先到,正叫堂倌給勻座位。

    二人随在身後,還未及喚人。

    堂倌見瘦人衣着樸素,其貌不揚,又是外鄉人,本不想巴結,已回了“沒有”,眼看到他身後還有兩個滿臉紅光。

    氣概軒昂的老者,錯把三人認住一路,恰巧附近有一桌子空出,忙即趕過擦抹,舉手讓坐,忙亂中也未向客問明。

    堂倌舉手請客時,那瘦人好似存心,故意把頭偏向一邊。

     黃、李二人腹中正在饑渴,難得有了空位,隻當堂倌業已回絕瘦人,亦随着走過。

    剛一落座,那瘦人也跟了過來,向打橫頭坐下,對二人道:“我一人也坐不完三面,讓給你兩老頭坐吧。

    ”黃、李二人久走江湖,頗有涵養,聞言不但沒氣,反道了聲“謝謝”。

     堂倌見三人對答,益發把他們當作一路,是瘦人請客,笑問:“要什麼酒菜?”瘦人道:“老頭吃什麼,我學樣吧。

    ”黃、李二人正在餓極,料他異鄉人不會點本地菜,語言又不通曉,不耐久等,便向堂倌要了芙蓉車螫、糟燒鳗片。

    黑魚炖雞、炒鮮蛎黃。

     炒蟹松和四個糟鹵涼盤,餘下由堂倌自配,把本樓拿手菜點盡量拿來。

    先以為瘦人必要學樣挑點,誰知瘦人依然不發一言,一會堂倌端上酒菜,擺了三副杯筷。

    黃學文越看那瘦人神情越覺不俗,尤其二目英鋒内斂,開合之間,若有奇芒外射。

    心想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這人如是無賴,早已卑顔相向,看神氣也許外路人困在此地,想擾一餐,難以啟齒。

    再不就是不會要菜,想大夥吃完了一同計算。

    憑自己何必還計較這頓飯之費,何不讓他吃完,看事行事,如若為難,便送他點銀子也是好事。

     主意打定,沒等開口,瘦人已先舉箸讓道:“兩老頭快吃,這些福建菜冷了都腥氣。

    ”黃、李二人一聽,越猜他是想夥吃,并無擾人之意。

    隻是開口“老頭”閉口“老頭”,也不向人請教,聽着不大舒服,并未現于辭色,含糊應了。

    酒共兩壺,瘦人自斟自吃,毫不客氣。

    二人當着生人吃了一陣啞酒悶菜,肚已半飽,實忍不住,便問:“兄台貴姓?”瘦人答道:“姓不。

    ”李錦章問,“可是蔔卦之蔔?台甫呢?”瘦人道: “蔔卦的蔔隻有下半截,上頭還短一橫一撇,草字白吃。

    ”二人一聽這名詞,疑他誤會,心中未免有點不快,不便再說,隻得催來飯菜,準備吃完好走。

     忽聽樓下有兩北方人的口音,在向堂倌說話。

    瘦人一聽,立起對二人道:“我們對頭到了,即刻要走。

    黃老頭銀子帶得多,借我幾兩。

    ”黃學文聞言一怔,擡頭一看,見瘦人一雙神光滿足的眸子正看着他,猛的靈機一動,連忙起身賠笑道:“銀子現成,身邊帶得不多,隻有二十多兩,可先拿去。

    我二人現住鎮東天福棧内,明早便往延平。

    朋友如有急用,今晚往取便了。

    ”說罷,打開荷包,取出二十兩銀子。

    瘦人也不客套,匆匆接過,說聲“再見”,便自下樓而去。

    李錦章氣量較小,頗覺此人無理,方要開口,見黃學文使了個眼色,便沒言語。

    吃完算賬,由李錦章将錢付了,一同回店,行抵店門,見兩個北方大漢相随同入,一進門便粗聲豪氣呼喚店夥:“快找上房!” 黃學文見那二人穿着甚是整齊,滿臉兇橫之氣,各攜一個細長包裹,沒帶從人,像個武行朋友,看不清是什路數,估量不是善良之輩。

    看了一眼便往裡走,早有随來健仆迎接進去,回房落座。

    隔室兩镖師曾給黃家保镖多次,俱甚精幹,手底也還不弱,黃學文對人又厚,已成朋友,這時剛在店中吃完夜飯,聞得二人回來,見天還早,踅過閑談,李錦章便提起酒樓所遇之事。

    鐵掌燕鐘玉麟久闖江湖,甚是精神,聞言正在尋思那瘦人的行徑,小獅子盧-早發怒道:“黃老闆真好脾氣,我們都是外場朋友,出門人真要有個少長缺短,找到我們,幫他個忙,哪怕再送得多些也不算什麼,說話總得合情理。

    像他這樣,張口就吃,伸手就要,好像人家該了他,一句交代都沒有,簡直明欺負老實人,存心騙吃訛錢。

    我如在場,就便你老人家願意周濟他,我也要教訓他幾句呢。

    ”黃學文道:“我的看法跟盧師父不同。

    這位朋友如真是個無賴,他早恭敬巴結了。

    我看他必是個外方人,流落在此,想和人開口不好意思,看出我二人年老和氣,才湊上來的。

    大家都是出門人,患難相助原是常情。

    細看眉目之間英氣内斂,不是俗人。

    我向來甯肯上當,也不肯得罪朋友,耗費點錢無關系。

    我還叫他如有急用,今晚明早再找我呢。

    ” 盧-聞言答道:“花錢無關系,總要落到明處。

    似他這樣無道理的人,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定不是什麼上流人。

    他得了這便宜,今晚也許不會,明早必來,我倒看看他是什麼來路。

    要是沒品行的讀書人,還隻說他幾句。

    要是江湖上癫泥鳅,軟吃硬做的光棍,肯服低便罷,稍不講理,非連他手指頭留下兩截不可。

    ”鐘玉麟聽他高聲狂言,客途之中保看暗镖,不間事情如何,均非本行人所宜,方要攔阻,忽聽窗外有人哈哈一聲冷笑、知道不妙,一摸身旁镖囊尚未摘下,忙朝盧-一打手勢,令其速取兵刃守護,自己飛身縱出。

    一行人包住店中一個小偏院,有兩健仆伺候,店仆不奉呼喚不會走進。

    見院内無人,又縱上房去一看,銀河耿耿,涼月在天,隔院各客房中燈火業已多半熄滅,靜悄悄的并無迹兆可尋。

    心想自己身法甚快,适才明聽有人冷笑,這不過一晃眼工夫,怎就沒了影子? 正看之間,耳聽梆聲滴奪,店中更夫由前院打更走來。

    黑夜上房,恐緻驚疑,隻得縱下回房。

    盧-趕往隔室,把二人兵刃暗器取來,連那兩名健仆俱都守在一起。

    黃。

    李二人料有變故,方自憂急,見面便問:“怎麼?”玉麟搖頭道:“這位朋友真快身法,容我追出請教,已然不見。

    如今事尚難說,也許并無惡意。

    盧二哥以後少說兩句,今晚多留點神好了。

    ”盧塹也猜是自己幾句大話惹出來的,想不到一個不相于的人竟有如此身手。

    素來出門都是玉麟作主,每次料事也十中八九,臉脹通紅,心中好生不服,卻不便再說什麼。

    李錦章插口問道:“鐘師父,聽你這話,難道今晚的事與那酒樓所遇的人有關麼?我們好心好意對他,如再出花樣,也太難了。

    ”玉麟忙把手一擺,湊将過去,悄聲說道:“江湖上最重義氣,如真是這位朋友光降,他就有什麼意思,二位老闆萍水相逢,那麼厚待,情義已算盡到,照說不會再有什麼惡意。

    盧二哥有口無心,也許适才話不留神将他得罪,要稱一稱我們斤兩,對于二位卻無關系。

    隻恐不是此人,或另有原因,明日前途遇見什麼事,就難說了,今晚弄巧還要再來。

    為防二位受驚,可和令侄住在裡問,将貨箱藏向僻處,下人移向我們房内,我二人同住外間。

    裡問隻有兩個高窗,上有鐵條,不能進入,外間是正房,行李箱子在此,不管來人是什麼心意,必到此處。

     夜來隻管安眠,如聽響動,切莫起身,自然無事。

    ”說罷,便令衆人安歇。

    又向外面巡視一回,見無動靜,回房悄囑盧-:兩人分班值夜,如有警兆,便同起身。

    由盧望守屋,自出應付:盧坐先睡上半夜。

     玉麟人極機警,守了一會,天已三鼓,正想那瘦人行徑奇怪,必是有意而來,自己隻得兩人,保着價值連城的暗镖,雖然總镖頭大力神譚鎮南威鎮東南、仗義疏财、交遍天下,江湖上見着南勝镖旗和他獨創保暗镖的箭頭竹柬,沒有不給情面的,到底擔子大重,謹慎些好。

    再說久在江湖上走,哪有不留過節的、萬一有什麼舊日仇家,不為劫镖,專為拔旗留柬,找事尋仇,人在暗中,自己一點虛實不知,遇上事,這人怎丢得起,回顧油燈,己早撥小,光昏如豆,床上盧-呼聲大作,睡得甚是香甜,知他還當适才冷笑許是隔院傳來,事出偶然,不以為意。

    暗忖此人武功不弱,心卻太粗,總以為镖局名頭高大,不會出事,卻不想保持盛名之難,各處都得小心,如此疏忽,早晚闖禍。

     正尋思間,忽聽窗外有人低聲說道:“鐘朋友,快出來!莫把叫驢喊醒,大驚小怪誤事。

    ”鐘玉麟一聽,顧不得再喊盧竺,連忙手持兵刃縱身追出。

    隻見房上一條黑影,似往隔院上房飛去,身法快極,一閃不見,容到縱上房去再看,已沒了影于。

    先恐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有心回房喚醒盧-再追,繼一想,來人絕好身手,如有惡意,不會有這口氣,他既說不要喚人,大驚小怪,如不聽他,反顯小氣。

    況且镖是竹柬,已然取放桌上,來人通情面,自然見柬即退。

    如真尋仇找事而來,憑盧-也未必是人家對手。

     念頭才轉,那黑影又在隔院房脊上現身,手朝正房東間一指,一閃又複不見。

    看身材甚是瘦小,料定必是黃、李二人所遇瘦人,心越有數,便跟蹤照他所指之處追去。

    見各屋客人都已熄燈安歇,隻上房東裡問燈光猶亮。

    越過房脊,側耳往下一聽,屋内仿佛有人說話,北方口音,恰好下面是一小天井和一點假山亂石,地甚幽靜,另有一株大樹,正對着上房後窗,相隔甚近。

     玉麟暗忖:這閩,浙道上除了仕宦,北人甚少,就有也是行商小販,黃昏時還在店前閑立,上房尚無人住。

    這北方客人形迹可疑,瘦人引我到此,必有原因。

    想到這裡,便往下縱落。

    玉麟輕身功夫原好,可是對方已有了覺察,剛一落地,便聽室中一人說道: “老兄弟,房上有人,快看看去。

    ”言還未了,玉麟方道“不好”,忽聽房上兩聲貓叫,接連便是兩貓追撲之聲,一路踏瓦翻過房脊急馳而去,聲音由近而遠,到了隔院,又叫了兩聲方住。

    室中另一北人便接口道:“二哥誰找我們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