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王、托爾斯泰和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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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用心讀過莎士比亞,你很難一天也不引用他的話,因為沒有多少重大的問題他不發表意見或者至少在什麼地方提一下的,盡管不是有系統地,但很說明問題。

    甚至他的每一劇本中俯拾即是的一些無關枝節&mdash&mdash雙關語、謎語、名單、報道片斷(像《亨利五世》中腳夫的談話)、粗俗的笑話、失傳的民謠等等&mdash&mdash都不過是精力過分旺盛的産物。

    莎士比亞不是個哲學家或科學家,但他确有好奇心:他愛地球的表面和生活的進程&mdash&mdash應該再次指出,這與要過享樂的日子和盡可能長命不是一回事。

    當然,不是由于莎士比亞的思想品質才使他的名聲流傳下來,如果他不同時是個詩人,很可能連戲劇家的名聲也不會流傳。

    他對我們的主要吸引力是通過語言。

    莎士比亞深深地受到語言的音樂的迷醉,這大概可以從畢斯托爾[9]的道白中看出。

    畢斯托爾說的話大多是沒有意義的廢話,但是你如分行來看,它們都是精彩萬分的好詩。

    顯然,那些铿锵有力的廢話(&ldquo讓洪水泛濫,讓魔鬼因為沒吃的而嘶号&rdquo等等)不斷地自動出現在莎士比亞的心中,必須創造一個半瘋的角色來把這些廢話用掉。

    托爾斯泰的母語不是英語,你不能怪他不受莎士比亞的詩句的感動,或者甚至不願相信莎士比亞的遣詞造句的技巧非同一般。

    不過他也會反對因為詩的肌理而珍視詩的這一想法的&mdash&mdash即珍視它是一種音樂。

    但願有人能夠設法向他證明&mdash&mdash他對莎士比亞聲名鵲起的整個解釋都錯了,至少在英語世界裡,莎士比亞的受歡迎是真的,單是他把一個音節放在另一個音節之旁的技巧就能使說英語的人民世世代代得到高度的快感&mdash&mdash當然,所有這一切都不能算是莎士比亞的優點,而是相反!這隻不過是又一證據,證明莎士比亞和他的崇拜者的不信宗教的、入世的本性。

    托爾斯泰會說,詩要由它的意義來評斷,動人的聲音隻會造成虛假的意義逃過注意。

    在每一層面上,都是同一個問題&mdash&mdash今世對來世:而音樂肯定是屬于今世的東西。

     托爾斯泰的性格總是使人感到一種懷疑,就像甘地的性格一樣。

    他不是個庸俗的僞君子,像有些人說他那樣,而且,如果他沒有每走一步就受到身邊的人的幹涉,特别是他妻子的幹涉,他大概會讓自己作出更大的犧牲。

    但在另一方面,按照他們的門徒的估定來看托爾斯泰那樣的人是很危險的。

    總是有這樣的可能性&mdash&mdash甚至是或然性&mdash&mdash他們不過是以一種形式的自我中心換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中心。

    托爾斯泰放棄了财産、名譽和特權,他摒棄一切形式的暴力,而且準備為此而受苦,但是我們不容易相信,他也摒棄了脅迫的原則,或者至少是脅迫别人的願望。

    在有些家庭裡,做父親的會對他的孩子說:&ldquo你再這樣我就揍你!&rdquo而做母親的則是噙着眼淚,把孩子摟在懷裡,愛護地低聲說:&ldquo寶貝,你這麼做對得起媽媽嗎?&rdquo誰能說第二種方法不如第一種專制?真正的區别并不在于暴力和非暴力,而是在于有沒有權力欲。

    有人相信軍隊和警察都是壞的,但是比起那些相信在一定情況下有必要使用暴力的一般人來,他們自己卻更加不寬容和苛求别人。

    他們不會對别人說&ldquo你做這個、那個,否則就把你送進牢去&rdquo,但是他們如果可能都會鑽到别人的腦子裡去,指使他想這想那,直至最細微的程度。

    像和平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那樣的信條在表面上似乎意味着放棄權力,實際上卻鼓勵這種思想習慣。

    因為如果你抱有一種似乎已擺脫政治的肮髒的信條&mdash&mdash一種你本人不能期望從中得到物質好處的信條&mdash&mdash那就一定證明你是正确的嗎?你越是以為自己正确,那麼也就更自然地脅迫别人也抱有同你一樣的思想。

     如果我們相信托爾斯泰在他文章中所說的話,托爾斯泰看來從未發現莎士比亞有什麼優點,而他的同胞作家如屠格涅夫等的看法卻不一樣。

    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在托爾斯泰還沒有重生之前,他的結論可能是:&ldquo你喜歡莎士比亞&mdash&mdash我卻不喜歡。

    我們就到此為止,讓它去吧。

    &rdquo後來,當他喪失了世界是多樣化的事物組成的看法以後,他開始把莎士比亞的作品看成了一種對他有危險的東西。

    大家越是從莎士比亞那裡得到了樂趣,就越是不聽托爾斯泰的。

    因此,不能允許有人欣賞莎士比亞,正如不能允許有人喝酒或吸煙一樣。

    不錯,托爾斯泰不會用武力來阻止他們。

    他并不要求警察沒收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

    但是,隻要可能,他就要給莎士比亞抹黑。

    他會想法鑽到每一個莎士比亞崇拜者的心中去,用盡方法使他得不到享受,包括一些自相矛盾甚至是否誠實也值得懷疑的論點,就像我在扼要介紹他的文章内容時所舉的那樣。

     但是,說到最後,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這一切實在一點也不起什麼作用。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你無法反駁托爾斯泰的文章,至少它的主要論點。

    你不可能有什麼論據來為一首詩辯護。

    它的流傳就為自己作了辯護,否則,它就是無法辯護的。

    如果這個考驗成立,我想在莎士比亞這起案件上,判決應該是&ldquo無罪&rdquo。

    像所有其他作家一樣,莎士比亞遲早會被遺忘,但很少可能會對他提出更加嚴厲的起訴。

    托爾斯泰也許是他的時代最受人欽佩的文人,而且,他肯定不是最差的論文作家。

    他傾全力攻擊莎士比亞,像一艘戰艦萬炮齊鳴一樣。

    結果是什麼?四十年後,莎士比亞仍巋然不動,一無損傷,而想要把他肆意貶低得一錢不值的努力卻蕩然無存,隻留下一本很少有人閱讀的發黃小冊子,如果不是因為托爾斯泰也是《戰争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恐怕這小冊子早已被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一九四七年三月《論戰》第七期 *** [1]《莎士比亞和戲劇》。

    一九〇三年作為恩納斯特·克勞斯貝寫的另一篇文章《莎士比亞和工人階級》的序言而寫的。

    &mdash&mdash原注 [2]WilliamHazlitt(1778&mdash1830),英國散文家,代表作有《時代的精神》等。

     [3]GeorgBrandes(1842&mdash1927),丹麥文學批評家,著有《十九世紀文學主流》。

     [4]GeorgGervinus(1805&mdash1871),德國文學史和政治史家。

     [5]一八九四年,法國猶太裔軍官德雷福斯被誣告通敵,判處終身監禁,此事轟動法國各界,左拉寫《我控訴》為他鳴不平。

    在社會壓力下,他終于一九〇六年經重審宣布無罪釋放。

     [6]GeorgeWarwickDeeping(1877&mdash1950),英國通俗小說家。

     [7]引文采用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第九卷,頁二四九。

     [8]引文采用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第九卷,頁二六一。

     [9]畢斯托爾是《亨利五世》中的一個角色,倫敦小店主,靠巴結福斯塔夫為生。

    見上引《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頁二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