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王、托爾斯泰和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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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這是一次真誠的嘗試,盡管沒有成功。

    但是更深一層的相似還在于,托爾斯泰像李爾王一樣,是出乎錯誤的動機行事的,因此沒有取得他預期的結果。

    根據托爾斯泰的看法,每個人的人生目标都是幸福,而幸福隻有靠執行上帝的意志來獲得。

    但是執行上帝的意志意味着摒棄一切世俗的享樂和野心,一心為别人而活着。

    因此,托爾斯泰最終放棄了世界上的榮華利祿,滿心希望這會使他快活一些。

    但是,如果說他的晚年之中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話,那就是他過得并不快活。

    相反,他周圍的人正因為他放棄一切而把他幾乎迫得發狂。

    像李爾王一樣,托爾斯泰不是個謙卑的人,他對人品沒有很好的判斷力。

    他有時常常傾向于回到作為一個貴族的态度上去,盡管他穿農民襯衣,他甚至有兩個他信任的孩子最終與他作對。

    不過,當然,方式不若雷根和戈奈莉爾那樣令人吃驚。

    他的過于厭惡性生活也同李爾王非常相像。

    托爾斯泰說,婚姻是&ldquo奴役、餍足、厭惡&rdquo,而且需要容忍緊挨着&ldquo醜惡、肮髒、臭味、傷痛&rdquo,這話與李爾王的那段著名的話很相配: 腰帶以上是屬于天神的, 腰帶以下都屬于魔鬼; 那兒是地獄,是黑暗,是硫磺坑, 大火熊熊地燒灼着,發出惡臭,消耗殆盡&hellip&hellip 雖然托爾斯泰在寫他的那篇關于莎士比亞的文章時并不能預見及此,甚至他的生命的結束&mdash&mdash突然出逃,僅有一個忠實的女兒相伴,最後死在一個陌生村子的農舍裡&mdash&mdash也似乎與《李爾王》有一種幻影似的相同之處。

     當然,你不能假定托爾斯泰是意識到這相似之處的,或者如果向他指出,他會承認的。

    但是他對這個劇本的态度一定受到了它的主題的影響。

    放棄權力、送掉土地是一個他有理由深有體會的事。

    因此,他對于莎士比亞由此引出的道德寓言一定比他在其他劇本上更加感到憤怒和不安,例如《麥克白》,這一劇本沒有這麼貼近他自己的生活。

    但是《李爾王》的道德寓意究竟是什麼?顯然寓意有兩個,一個是明言的,另一個是故事所暗示的。

     莎士比亞一開始就假定,放棄你的權力就是招緻攻擊。

    這并不是說人人都會同你作對(肯特和弄臣始終站在李爾王一邊),但極可能有人會這樣。

    如果你抛棄你的武器,不怎麼講規矩的人就會揀起來。

    如果你湊上另一面頰,你會比第一面頰挨更重的一記耳光。

    這事不一定總會發生,但是可以預料到的,真的發生時你不應該抱怨。

    第二記耳光可以說是你湊上另一面頰這個行動的組成部分。

    因此,首先為弄臣得出的庸俗的、常識性的寓意:&ldquo别放棄權力,别送掉你的土地。

    &rdquo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寓意。

    莎士比亞并沒有明言,他是否充分意識到這一點并不十分重要。

    它包含在故事之中,而故事畢竟是他自己編的,或者是改編來适合于自己的目的的。

    這就是:&ldquo如果願意盡可以送掉你的土地,但是你别指望會因此得到幸福。

    十之八九你不會得到幸福。

    如果你為别人活着,你就必須以為别人活為目的,而不是為自己謀好處的迂回手段。

    &rdquo 顯然,這兩個結論都不能使托爾斯泰高興。

    其中第一個結論表達了那種他真心想回避的普通實際的自私心态。

    另一個結論與他的既要吃蛋糕又要保留它的願望相沖突,所謂既要吃蛋糕又要保留它的意思指的是,摧毀自己的自我中心觀念同時又借此獲得永生。

    當然,《李爾王》不是主張利他主義的講道說教。

    它隻是指出為了自私原因而實行自我克制的結果。

    莎士比亞身上有相當明顯的入世氣質,要是他在自己的劇本中非得偏袒一方的話,他的同情很可能會在弄臣的一方。

    但至少他可以看到整個問題之所在,而在悲劇的層面上處理它。

    邪惡受到了懲罰,但美德沒有得到報償。

    莎士比亞後來的劇本中的道德寓意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宗教性的,而且肯定不是基督教的。

    隻有兩個劇本《哈姆雷特》和《奧賽羅》是在基督教時期發生的,甚至在這兩個劇本裡,除了《哈姆雷特》中鬼魂的出現,沒有任何迹象表明存在着萬事皆得報應的&ldquo來世&rdquo。

    所有這些悲劇都是以人道主義的前提出發:人生雖然充滿悲傷,仍是值得的,人類是高尚的動物&mdash&mdash這一信念是托爾斯泰在晚年所沒有的。

     托爾斯泰不是一個聖人,但是他盡了極大努力要使自己成為聖人,他對文學提出的标準是理想世界的标準。

    我們必須明白,一個聖人與一個普通人之間的不同是種類的不同,而不是程度的不同。

    這就是說,不能把一個看成是另一個的不完美形式。

    聖人,至少是托爾斯泰心目中的那種聖人,并不想在人間生活中謀求改善,而是想結束它,用别的來代替它。

    這種想法的一種明顯的表現是,他聲稱獨身&ldquo高于&rdquo婚姻。

    托爾斯泰事實上是在說,如果我們停止繁殖、打仗、鬥争和享受,如果我們能夠去掉我們的罪過,而且去掉把我們困在地球表面的一切聯系&mdash&mdash包括愛,就是在普通意義上對一個人比對另一個人更喜歡,那麼整個痛苦過程就會結束,天國就會降臨。

    但是正常的人并不要天國,他要的是在人世間繼續活下去。

    這不完全是因為他&ldquo軟弱&rdquo、&ldquo有罪&rdquo和急于要&ldquo享受&rdquo。

    大多數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得到了相當的樂趣,但總的來說,生活是受苦,隻有很年輕的人或者很蠢的人才不是這樣想。

    最後,自私的和享樂的态度是基督教的态度,因為目的總是脫離人世的痛苦鬥争,在某種天堂或極樂世界中找到永恒的和平。

    人道主義的态度是,鬥争必須繼續,死亡是生命的代價。

    &ldquo人必須承受自己的死亡就像他們承受出生:成熟就是一切&rdquo&mdash&mdash這是一種非基督教的感情。

    在人道主義和宗教信徒之間常常似乎出現一種休戰狀态,事實上,他們兩者的态度是不可調和的:你必須在今世和來世之間作一選擇。

    大多數人如果了解這個問題就會選擇今世。

    他們繼續工作、生育、死亡,而不是摧殘他們的官能而希望在别的什麼地方重獲新生,他們就是作了這一選擇。

     我們對莎士比亞的宗教信仰不甚知曉,從他的作品來看,很難證明他有什麼宗教信仰。

    但無論如何,他不是個聖人,也不是個候補聖人;他是個人,而且在某些方面,不是個很好的人。

    例如,很明顯,他喜歡結交有錢有勢的人,而且能夠以最巴結的方式阿谀奉承他們。

    他在表示不受歡迎的意見時也特别小心謹慎,且不談膽小怕事。

    他幾乎從來沒有在有可能被别人認為就是他自己的角色的嘴中吐露過一句離經叛道或懷疑宗教的話。

    在他的全部劇本中,敏銳的社會批評家,也就是不輕信已被普遍接受的謬說的人,都是小醜、壞蛋、瘋子,或者裝瘋賣傻的人,或者處于歇斯底裡大發作的人。

    《李爾王》這個劇本裡,這一傾向特别明顯。

    它包含了大量隐藏的社會批評&mdash&mdash這一點托爾斯泰卻忽視了&mdash&mdash但都是由弄臣或者埃德加假裝瘋癫時說的,或者是李爾王發瘋時說的。

    李爾王在頭腦清醒時很少說過一句明白的話。

    但是,莎士比亞必須用這種花招,這一事實說明他的思想的廣度有多大。

    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對什麼事情都要發表高見,盡管他是戴上一系列假面具來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