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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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就像一隻黃蜂,在被肢解了以後仍舊繼續吮吸果醬,好像失去腹部并不緊要。就是對這種事實的一些感悟,使得像《北回歸線》那樣的書(因為随着時間的推移大概還有更多這樣的書出現)産生了出來。

    《北回歸線》是一部小說,或者不如說是一段自傳,寫的是住在巴黎的美國人&mdash&mdash不是囊中有錢、附庸風雅的那一類,而是窮困潦倒、不務正業的那一類。這本書裡有許多地方都寫得很出色,但是它立刻引起注意的,也許是其最基本的特色,是它對風流邂逅的偶然事件的描寫。這些描寫都很令人感到興趣,不是因為任何色情方面的吸引力(恰巧相反),而是因為這些描寫作了一定的嘗試,要觸及到真正的事實。它們從普通人的觀點來描寫性生活,但是,必須承認,這普通人是一種下等的普通人。這本書裡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是妓院常客。他們的行為和他們講述自己的行為的話都是粗俗不堪的,這在小說寫作中是絕無僅有的,但在實際生活中卻屢見不鮮。總的來說,此書甚至可以稱為對人性的醜化。由于人們有正當的理由可以問,醜化人性有什麼好處?因此我必須闡釋一下我上面所說的話。

    宗教信仰的崩潰造成的一個結果是生活的肉體方面的庸俗理想化。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如果說在墳墓另一邊沒有生命的話,那麼,生育、交配等在一定方面是令人惡心的這個事實,顯然是更難面對了。當然,在基督教的幾個世紀裡,對生命的悲觀看法被視為或多或少是理所當然的事。祈禱書裡用一種說明不言自明的事情的口氣說:&ldquo人由女子所生,隻有很短的時間好活,生命中充滿苦難。&rdquo但當你相信墳墓真的把你結束的時候,承認生命充滿苦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用某種樂觀的謊話來安慰你自己要比較容易。因此便有《笨拙》雜志的令你竊竊發笑的輕松,因此又有巴裡和他的風鈴草,因此又有赫·喬·威爾斯和他的裸體女教師充斥的烏托邦。尤其是因此有過去百年中大多數小說裡的性主題的泛濫充斥。《北回歸線》是一部毫不留情、堅持事實地處理性生活的書,這樣的書無疑把大鐘擺擺得太遠了,但是它擺的方向卻是正确的。人不是&ldquo耶胡&rdquo[1],但他卻像耶胡,而且需要人家不時提醒他這一點。對于這麼一本書,你要求的隻是它能夠勝任地完成任務,而不是虛情假意、拖泥帶水,我認為這本書是滿足了這個條件的。

    米勒先生雖然選擇寫醜惡事物,但是他大概不願接受悲觀主義者的名稱。他對生活的進程甚至有一些相當惠特曼式的熱情。他說的似乎是,如果你因為對醜惡有思想準備而加強了自己,你最後就會發現,生命并非毫無價值,而是頗值得一活的。從文學的觀點來看,他的書是合格的,盡管不是特别傑出。它的結構嚴謹,隻有極少數幾處陷于現代作品中的典型的松散。如果它能引起批評界的注意,它無疑會與《尤利西斯》并列,不過這樣并列是相當錯誤的。《尤利西斯》不僅是一本好得多的書,而且用意也完全不同。喬伊斯基本上是一個藝術家;米勒則是一個觀察細膩但是感情麻木的人在把他對人生的看法說出來而已。我發現他的文章很難引用,因為到處都有不能印出來的話,不過這裡倒有一個例子可以引用:

    落潮的時候,隻有少數患梅毒的美人魚擱淺在淤泥中,圓頂大廳看起來像一所被旋風襲擊過的射擊廳。一切都慢慢地一點一滴地流回陰溝。有一小時左右之久,有死一樣的平靜,嘔吐的髒物給打掃幹淨了。突然樹木開始發出刺耳的聲音。從林陰道一端到另一端,一陣狂叫似的歌聲響了起來。這是一個信号,宣布交易所關門。剩下的希望都給收拾掉了。把最後一泡尿撒空的時間到了。白天像麻風病人一樣溜了進來&hellip&hellip

    這一段文章節奏很好,美語的伸縮性和細膩性不如英語,但也許它有更多的生氣。我并不認為我在《北回歸線》上發現了本世紀的偉大小說,但是我的确認為它是一本出色的書。對任何一個能夠弄到這本書的人[2],我竭力勸他一讀。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新英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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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Yahoo的音譯,斯威夫特《格列佛遊記》中的人形獸。

    [2]當時此書在英、美都仍遭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