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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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女人,比如說——”她欲言又止,不想提到具體的名字;放到半個月前,她早就毫無顧忌地說出“特頓太太和卡倫德太太”的名字來了。

    “有些女人對于印度人實在是太——呃,太刻薄、太勢利了,我要是變得像她們一樣,我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可是——這正是我的麻煩所在了——我本身并無任何特别之處可言,沒有任何特别優秀或是堅強之處可以幫我抵制我所處環境的影響、避免變得像她們那樣。

    我身上反而具有一些最為可悲的缺點。

    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存在阿克巴理想中的那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宗教’或是類似的共識,以使我保持自己的慷慨正派和通情達理。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語讓他感覺很高興,可是因為她這番話針對的是自己的婚姻有感而發,他也就不便說三道四了。

    他可不想在這種事上瞎摻和。

    “隻要是跟莫爾太太的家人親戚一起生活,你肯定會十分幸福的,”他說着,深深一躬。

     “噢,我的幸福——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我想跟你讨教的是這種身為英印人的麻煩。

    你能給我出點主意嗎?” “我敢向你保證,你跟他們那些人絕對不一樣。

    你對于我們印度人是絕對不會粗暴無禮的。

    ” “我聽說隻要一年以後,我們英國人都會變得粗暴無禮的。

    ” “那你聽到的就一定是個謊言,”他語氣激烈地道,因為她說的正是事實,而且這個事實正好觸到了他的痛處;此時此刻,這句話本身就是一種侮辱。

    不過他馬上就恢複了常态,而且一笑置之,可是她這次意外的失言卻打斷了他們的傾心交談——這交談幾乎一直都是他們文明的體現——就像沙漠裡一朵凋謝的花,花瓣四散飄零,隻把他們留在這半山腰裡。

    “走吧,”他道,朝兩位女士各伸出一隻手。

    她們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來,投入到觀光遊覽當中。

     到第一個石窟中去還算是方便。

    他們繞過那汪池水,然後爬過一塊塊毫無魅力的石塊,火辣辣的太陽炙烤着他們的後背。

    他們低着頭,一個接一個地魚貫鑽進山洞。

    小小的黑色洞窟張大嘴巴,他們各自不同的身形和面容在洞口忽地一閃,就消失不見了。

    像是水被吸進了下水道。

    崖壁冷漠而又光秃地拔地而起;冷漠而又黏膩的天空就頂在崖壁的頭頂;一隻雄健的白色栗鸢[19]在崖壁間振翅飛翔,帶着一種簡直像是有意為之的笨拙儀态。

    在人這一渴慕美好事物的物種誕生之前,這顆星球看起來一定就是這副德性。

    栗鸢振翅飛走了……或許在鳥類誕生之前就是這副德性了……然後那個山洞打了個飽嗝,人類又回來了。

     在莫爾太太看來,馬拉巴爾的洞窟簡直令人恐怖,因為她幾乎暈倒在裡面;剛從洞裡出來她就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感覺一吐為快,話到嘴邊了才又強咽了回去。

    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她一直就有頭暈的毛病,剛才擁到石窟裡的人又實在太多,因為所有的随從人員全都跟了進去。

    洞裡被村民和用人們填得滿滿登登,圓形石室裡的氣味已經開始令人作嘔了。

    黑暗中她一時間跟阿齊茲和阿黛拉走散了,不知道是誰觸摸到了她的身體,她沒辦法呼吸,還有某種可憎的光溜溜的東西欺到了她臉上,并且像個小肉墊一樣貼在了她嘴上。

    她竭力想回到隧洞的入口,但一擁而入的村民又将她沖了回來。

    她的頭被撞了一下。

    她一下子急火攻心,像個瘋子般四處亂打、氣喘籲籲。

    因為不單是極度的擁擠和難聞的惡臭使她驚惶失措;洞窟裡還回蕩着一種可怕的回聲。

     戈德博爾教授對于回聲隻字未提;也許是因為他根本就未曾察覺。

    在印度的有些地方倒是真有美妙無比的回聲;比賈布爾[20]的圓穹陵中,周遭一直都有輕聲細語缭繞不斷;而在曼杜,即便是完整的長句,都能在空氣中兜個圈子,一字不差地返回說話人的耳邊。

    但馬拉巴爾石窟中的回聲卻全然不同,完全是毫無區别的嘈雜一片。

    不論是你說的是什麼,回答你的都是同樣單調的噪聲,而且沿着石壁上上下下地顫動不已,直到被窟頂完全吸收進去才算作罷。

    如果一定要用人類的文字來表示,隻能寫作“嘣呣”,或者“啵-盎呣”,再或者“盎-嘣呣”——實在是單調乏味之極。

    不論是美好的祝願,是彬彬有禮的談吐,還是擤鼻涕抑或皮靴尖利的咯吱聲,全都變成“嘣呣”的回聲。

    就連劃一根火柴都會形成一個小小的蠕蟲般的螺旋聲圈,雖然實在太小,還構不成一個完整的循環,卻一副沒完沒了、誓不罷休的架勢。

    如果有幾個人同時說話,就會産生重重疊疊、類似嚎叫般的噪聲,回聲又會産生回聲,直到整個洞窟像是被一條巨蛇所完全塞滿,這條巨蛇又由無數條小蛇組成,而每一條小蛇都各自拼命地在扭曲翻騰。

     其他所有人也都跟着莫爾太太一擁而出。

    她已經發出了退潮的信号。

    阿齊茲和阿黛拉出來時都面帶微笑,而她并不想讓他覺得他這次盡心款待是次失敗,所以她也跟着面帶微笑。

    當每個人都從洞窟中出來之後,她留心觀察着,想找到那個對她動手動腳的惡棍,但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壞人,她這才認識到自己一直都是跟一幫最為溫和善良的人在一起,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對她表示尊重、讓她高興;那個光溜溜的小肉墊其實是個騎跨在母親屁股上的可憐的小娃娃。

    石窟裡并沒有發生任何邪惡的勾當,但她畢竟沒有享受到絲毫遊覽的樂趣,于是她決定不再參觀下一個石窟了。

     “您看到他劃着的火柴在石壁上的映像了嗎?——非常漂亮。

    ”阿黛拉問道。

     “我不記得……” “可他說這個還算不上好的,最好的石窟都在卡瓦道爾崖上。

    ” “我不想再往那兒去了。

    我可不喜歡爬山。

    ” “也好,那咱們就再在那片陰涼地裡坐下來休息,等着準備早飯吧。

    ” “啊,可是這會讓他大失所望的;他費了這麼多心思,這麼盡心竭力地招待咱們。

    你應該繼續往上爬;你又不讨厭爬山。

    ” “或許我是應該這麼做,”那姑娘贊同道,她并不太在意到底該怎麼做,隻是一心想表現得親切友好。

     用人和村民們在穆罕默德·拉蒂夫的嚴辭責難下正匆忙往營地那邊趕。

    阿齊茲走上前來攙扶兩位客人翻過山岩。

    他正處在權力的頂峰,既生氣勃勃又謙恭有禮;因為對自己信心十足,對任何批評和意見都能坦然接受,所以在聽到她們想對他的計劃做點變更時,他是真心感到高興。

    “當然啦,奎斯蒂德小姐,您和我就一起去吧,讓莫爾太太留在這兒,我們不會去很久的,不過也不用匆忙,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也正是老夫人的真心所願。

    ” “說得對。

    我很抱歉不能跟你們一塊兒去了,我腿腳不行啦,實在是走不動了。

    ” “親愛的莫爾太太,既然您是我的貴客,去不去又有什麼關系?您不打算同往我反而非常高興,這話聽起來雖然有點怪,不過這正說明您沒把我當外人,而是像真正的朋友那樣有一說一。

    ” “沒錯兒,我是你的朋友,”她說着将手搭在他的袖口上,心下不禁暗想,她雖說疲憊不堪,可他是多麼讨人喜歡,為人又是何等的善良,而她是多麼希望他能幸福、快樂。

    “既然如此,我能再給你提個建議嗎?這回可别再讓那麼多人跟着你們啦。

    我想你會發現這麼一來會方便得多的。

    ” “一點沒錯,一點沒錯,”他叫道,而且馬上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除了一個向導以外,他嚴禁任何人陪同奎斯蒂德小姐和他本人前往卡瓦道爾崖。

    “這樣安排可以嗎?”他請教莫爾太太。

     “很好,你們這就去好好享受,玩個痛快吧,等回來以後,你們再詳細跟我說道說道。

    ”說着她就深深地埋進了躺椅中。

     他們要是前往那個巨大的石窟群落的話,來回至少得花上将近一個鐘頭。

    她于是就利用這段時間拿出一本信箋開始寫信。

    “親愛的斯黛拉,親愛的拉爾夫,”可是隻寫了擡頭就停下筆來,轉而望着周圍那怪異的山谷,相形之下朝山谷進發的那幾個人看起來是何等的脆弱無依,就連那頭大象都顯得渺不足道了。

    她的目光又繼續向上,從他們身上轉向了進洞的狹窄隧道。

    不,她可不想再重複剛才的那番不愉快的經曆了。

    她越是仔細回想剛才的經過,就越發覺得厭惡和恐懼。

    回味之下,竟比當時的親曆更讓她感覺難以忍受。

    那種極度的擁擠和難聞的惡臭她倒是可以不往心裡去,但那層層疊疊的可怕回聲卻以某種無以名狀的方式徹底動搖了她對整個生活的把控。

    正好在她身心俱疲的時候趁虛而入,它們仿佛是在喃喃念誦:“悲憫,虔誠,勇氣——它們都存在,不過并沒什麼不同,淫猥和肮髒跟它們也是一回事。

    一切都存在,卻全都毫無價值可言。

    ”在那個地方不管你是污言穢語,還是吟詩作對,其結果都毫無二緻,無非同樣的反響——“盎-嘣呣”。

    即便有人曾以天使的話語宣講[21],并為人世間所有的不幸和誤會辯解——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即将到來的,為人們所必須承受的所有苦難申訴——不論其秉持何種觀點、居于怎樣的地位,也不管他們是避之唯恐不及還是虛張聲勢、自欺欺人,其結果都絕不會有什麼兩樣,那回聲仍舊如巨蛇般降落下來,然後又返回窟頂。

    魔鬼都來自陰寒的北方,連他們都可以被寫入衆多的詩篇,但卻沒有人能夠賦予馬拉巴爾浪漫的色彩,因為它已經将“無限”和“永恒”當中的廣袤無垠剝奪得一幹二淨,而唯有這一特質才能使它們适應人類的需要。

     她竭力想繼續把家書寫下去,她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