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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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絕大部分都是如此枯燥乏味,根本就不值得一說,那些将其描繪得趣味盎然的書籍和言論,全都是迫不得已的誇大其詞,無非是為了證明其自身存在的合法性。

    蟄伏在工作或是社會義務的蠶繭中,人類靈魂大部分時間都處于休眠狀态,雖能記錄下歡欣和痛苦的不同,卻絕不像我們假裝的那般活躍警醒。

    即便是在最為令人興奮的日子裡,也大多會有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死水般的時刻,雖然我們持續不斷地大喊“我快活極了”或是“真是吓死我了”,其實我們根本就是在惺惺作态,言不由衷。

    “就我的感覺所及,我覺得享受或是恐怖”——事實不過如此,而一個經過精确校準的有機體則會對此三緘其口。

     對于莫爾太太和奎斯蒂德小姐而言正是如此,她們已經有半個月的時間過得完全麻木不仁了。

    自從戈德博爾教授唱過他那首怪異的小曲兒之後,她們多多少少就一直生活在蠶繭當中,不同之處不過在于老夫人坦然接受自己的心無所感,随遇而安,而年輕的小姐卻牢騷滿腹,到底意難平。

    阿黛拉的人生信條是生活中雖不免有大事小情之分,但其主流總是舉足輕重而且妙趣橫生的,如果她感到厭煩,覺得了無生趣,她就會激烈地責備自己,而甯肯強顔歡笑,言不由衷。

    這算得上她那真誠無欺的性格當中唯一的虛僞之處,況且其根源也的确是由于她正值青春年少,而這是青春在智識上的正當要求。

    她現在尤其苦惱不堪,因為她既身在印度又締結了婚約,這兩樁事件湊在一起本來是應該使每時每刻無不充滿了崇高意味的。

     今天的活動雖是由印度人組織安排的,但今天早上的印度在她眼裡确實黯然無光。

    她想看看真正的印度的願望終告實現,但卻為時過晚。

    她對于阿齊茲以及他的各種安排已經提不起興緻。

    她絕對說不上不快或是沮喪,而且将她包圍于其間的那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物件——那滑稽的“帷幔”車廂,那一堆堆的毛毯和墊子,那翻來滾去的西瓜[1],各種香油的芬芳,那架梯子,那個黃銅鑲邊的箱子,還有馬哈茂德·阿裡的管家突然端着盛有茶具和荷包蛋的托盤從廁所間冒出來——全都新鮮而有趣,而且她對此的評論也都恰如其分,但它們就是不能在她的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所以她隻得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這都是因為從今往後她關注的焦點都隻能是羅尼才導緻自己心不在焉的。

     “多麼讨人喜歡的用人!安東尼不在眼前真讓人長出一口氣!” “他們可真叫人吃驚非淺。

    竟然能在那麼奇怪的地方沏茶,”莫爾太太道,她原本希望能打個盹兒的。

     “我想把安東尼給開掉。

    他在站台上的所作所為讓我下定了決心。

    ” 莫爾太太心想,等到了西姆拉[2],安東尼身上的優點就會表現出來了。

    奎斯蒂德小姐打算在西姆拉正式成婚;有幾位表親已經向她發出了邀請,他們有一幢直接面朝西藏的宅第。

     “不管怎麼說,咱們也必須再雇個用人,因為在西姆拉您要住在賓館裡的,而我想羅尼的巴爾迪奧[3]……”她喜歡做出各種計劃和安排。

     “很好,你就另找個用人吧,我打算把安東尼留在我身邊。

    對他那副不讨人喜歡的做派我也習慣了。

    就讓他陪我度過這次熱季好了。

    ” “我就不信這些有關熱季的誇大其詞。

    卡倫德少校這樣的人總是提到熱季有多可怕——這無非是為了讓你覺得自己是多麼缺乏經驗、渺不足道罷了,就像他們總是挂在嘴邊上的‘我在這個國家已經待了有二十年了’一樣。

    ” “我信,不過從來就沒覺得它真能把我給密封起來。

    ”由于羅尼和阿黛拉出于審慎的不慌不忙,他們五月前是不可能正式完婚的,結果莫爾太太就不能像她原本希望的那樣在他們的婚禮剛剛結束就馬上返回英國了。

    一到五月份,整個印度以及相鄰的海域就會降下一道火牆,到那時她就不得不躲進喜馬拉雅山裡,靜待這個世界慢慢冷卻下來。

     “它也休想把我給密封起來,”那姑娘鄭重地宣布道。

    “我才受不了那些把自己的丈夫丢在平原上任由熱浪炙烤的女人呢。

    麥克布萊德太太自打結婚以後就從來沒在平原上過過熱季;每年都有半年時間她會把她那位相當聰明的丈夫一個人扔下不管,然後竟然還因為跟他失去了聯系而大感意外。

    ” “她有孩子要照顧呢,你要知道。

    ” “哦,是的,這倒是真的,”奎斯蒂德小姐道,有些自覺失言了。

     “總得首先顧及孩子們的需要。

    一直得到他們都長大成人,而且都成家立業了才算罷休。

    在那之後你才重新又有了為自己生活的權利——是住在平原還是待在山上,完全由自己決定。

    ” “哦,是的,您說得一點沒錯。

    我從沒想到過這一點。

    ” “隻要到時候還沒變成個老糊塗就行。

    ”她把空茶杯遞給了用人。

     “我現在的想法是,我那幾位表親可以在西姆拉幫我找個用人,幫我操辦婚禮所需的所有事務,婚後羅尼準備對他的雇員進行一次徹底的重組。

    對于一位單身漢來說,他做得已經相當好了;不過在他結婚後,無疑仍是要做出各種變更和調整的——他原來的那些用人不會樂意聽從我的吩咐的,當然我也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們。

    ” 莫爾太太推起百葉窗,向車外望去。

    依照羅尼和阿黛拉共同的意願将他們兩人撮合到一起的是她,但她實在不能進一步向他們提出什麼忠告了。

    她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是先見之明還是可怕的夢魇?)盡管人是第一重要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卻并不重要,尤其是對于婚姻問題,人們實在是過于小題大做、大驚小怪了;肉體的擁抱已經有過多少個世紀了,可是人對于人的理解仍舊沒有絲毫的進步。

    而今天她尤其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強烈到它本身都似乎變成了一種關系,變成了一個人,正一心想握住她的手。

     “山上能看到什麼了嗎?” “隻有各種不同的黑影。

    ” “我們離我上次碰到土狼的地方肯定不遠了。

    ”她瞥了一眼那無始無終半明半暗的天光。

    火車橫穿了一道峽谷。

    車輪在橋上滾動時,發出“轟隆,轟隆,轟隆”的聲響,行駛得非常緩慢。

    一百碼之後又來了第二道峽谷,然後是第三道,說明周圍的地勢正越來越高。

    “也許就是這個地方;反正那條路就是跟鐵路平行的。

    ”那次意外事故對于她是個美好的記憶;她以其樸素而又真誠的态度感到那次事故給了她一次強烈的震動,并教她認識到羅尼真正的價值所在。

    接着她又回到她的計劃和安排當中;精心制訂出各種計劃和安排自打她少女時代開始就一直是她的熱情所在。

    沉湎于美好的規劃當中的她時不時地也會暫時回到當前,稱贊一句阿齊茲是多麼友好又是多麼聰明,吃一個番石榴,謝絕一塊油炸的甜食,跟用人操練一下烏爾都語;不過她的思緒已經轉向了那可以操控的未來,轉向了她依然決定要忍受的那種英印生活。

    當她以特頓和伯頓夫婦作為參照品評這種生活時,火車“轟隆,轟隆”地似乎一路在為她的思緒伴奏,半夢半醒,并沒有任何特别的目的地,車廂裡也沒有任何具有重要身份的旅客,這班支線列車,在矮矮的路基上迷失于片片呆滞的田野之間。

    其隐含的信息——因為它确實傳達出某種信息——是她那裝備精良的頭腦所無法理解的。

    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具有重要意味的尖銳的汽笛聲,那是郵車在飛速地駛來,将加爾各答和拉合爾這樣重要的城鎮連接起來,在那些城鎮裡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人們的個性也正在發展。

    對此她非常明白。

    不幸的是,重要的城鎮在印度實在是太少。

    印度就是鄉村,田野連着田野,山丘連着叢林,山丘又連着更多的田野。

    支線鐵路到了盡頭,接下去的道路隻能勉強通行小汽車,牛車沉重地蹒跚在鐵軌的岔線上,一條條小徑全都散亂成為耕地,直到消失在一片紅色的泥漿旁邊[4]。

    人們的思想怎麼能理解這樣的一個國家?一代又一代的入侵者都曾經嘗試過,但到頭來他們仍舊處在背井離鄉當中。

    他們所建造的那些重要的城鎮都隻不過是臨時的避難所,他們的争吵也不過是那些無法找到回家之路的人們心神不甯的發洩而已。

    印度知道他們的麻煩所在。

    她知道這整個世界的麻煩所在,一直洞悉到最深的程度。

    她通過她那千百張嘴,以荒謬而且威嚴的模樣呼喊着“來吧”。

    可是來幹什麼?她從來都未曾明确回答過。

    她不是一種許諾,隻是一種籲請。

     “等天涼快了我就把您從西姆拉給接回來。

    我也就等于把您給解放出來了,”這位可靠的姑娘繼續道。

    “到時候咱們再去觀賞一些莫卧兒時代的名勝——要是讓您錯過了參觀泰姬陵[5]的機會,那可真叫罪不可赦啦!——然後我到孟買為您送行。

    您對這個國家的最後一瞥肯定應該是相當有趣的。

    ”不過莫爾太太卻已經睡着了,因為一大早就起身趕路,她已然筋疲力盡。

    她現在的健康狀況相當不佳,本不該參加此次遠足的,不過她仍紮掙着強打精神,為的是怕敗壞了其他人的興緻。

    她在夢中也仍舊在為他人着想,不過這次是她的另外兩個孩子斯黛拉和拉爾夫在向她要求什麼,而她正向他們做解釋,說她實在沒辦法同時兼顧兩個家庭的需要。

    她醒來的時候,阿黛拉已經停止了對将來各項事務的謀劃,正把身子探出窗外,贊歎道:“真是美不勝收。

    ” 即便從官署駐地的高坡上遙望馬拉巴爾山,就已經令人驚歎不已,而來到這裡,馬拉巴爾群山簡直就是衆神,而相形之下大地隻不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