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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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在客輪仍舊向南行駛的航線中葬入深海,因為從孟買起航的船隻須得繞過阿拉伯半島,才能朝歐洲駛去;她比在岸上時距離熱帶更近,當陽光最後一次照在她身上,她的屍體被沉入另一個印度——印度洋。她身後還留下了極大的不安,因為有人死在船上會給這條船留下惡名。這位莫爾太太到底是誰?到達亞丁以後,玫蘭比夫人發了電報,寫了書信,可謂仁至義盡,不過這位副總督夫人并沒有想到會碰上這種事;她反反複複地說:“這可憐的人得病之時我隻認識了她幾個鐘頭;這可真是毫無必要的額外麻煩,把你回家的興緻都給敗壞了。”一個鬼魂如影随形,一直跟随客輪進入紅海,不過并沒有能進入地中海。一到蘇伊士運河,總會有一種明顯的社會變化:亞洲社會的風味在淡化,而歐洲的感覺開始逐漸感覺得到,而就在這一過渡的當口,莫爾太太終于被甩掉了。在塞得港,狂風勁吹的灰色北國正式登場。天氣是如此寒冷和清新,旅客們都不由得感覺它也一定已經侵入了他們早已離開的那塊陸地,但實際的情況卻是,那裡仍舊遵循着它自然的規律正變得越來越熱。

    在昌德拉布爾,莫爾太太的死則産生了更為微妙而又持久的影響。突然冒出這麼個傳說,說是一個英國人因為自己的母親想要救一個印度人的命而把她給殺了——這裡面包含的那點真實性卻也足以給當局造成很大的困擾。這種傳說時有發生,有時是說一頭母牛被殺——或是一條長着野豬的獠牙的鳄魚從恒河裡爬上了岸。這一類的胡說八道卻比十足的謊言更難以揭穿。它平常就藏在垃圾堆裡,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就會開始四處流傳。有段時間,傳聞有兩座不同的墳墓裡都埋葬着埃斯米斯·埃斯莫爾的遺體:一座是在制革廠旁邊,另一座則在貨棧附近。這兩個地方麥克布萊德先生都去看過,并且全都發現了狂熱崇拜開始萌發的迹象——陶碟之類的供品等等。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官員,他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以免火上澆油,反而使事态擴大化。大約一周以後,這陣突發性的狂熱也就自然消解了。“這些事件背後都有人在煽風點火,”他斷言,卻忘了一百年前,當歐洲人仍舊在鄉下地方創立家園并頗受當地人的想象力青睐的時候,他們死後有時就會變成當地的守護神——也許還不是個完整的神,不過也算是個半神了,為已經存在的神話傳說加增一些綽号或是姿态,就如大神們也需要衆多小神烘雲托月一樣,他們也為賢明的梵天[1]增加了些許别樣的色彩。

    羅尼一直提醒自己,他母親是因自己的意願離開印度的,不過他良心上依然有所愧疚。他當時對她實在是不孝,他要麼悔改(這在思想上要徹底翻轉過來),要麼就堅持對她的不孝态度。他選擇了後者。她跟那個在她庇護之下的阿齊茲之間的關系是多麼讓人受不了!對于阿黛拉又産生了多麼惡劣的影響!即便是她死後,依然在給他制造麻煩,竟然冒出兩座荒謬可笑的“墓”來,仍舊跟那些當地人糾纏不清。當然,她這也是身不由己,不過她生前也确實熱衷于此類活活把人氣死的考察,所以他還是把這個賬算在她頭上。讓這個年輕人頭疼的事情也确實不少——炎熱的天氣、當地緊張的局勢、副總督近在眼前的巡視,還有阿黛拉的問題——而把所有這些麻煩全都穿成一個詭異花環的仍舊是莫爾太太的印度化。一個人的母親死後到底會怎麼樣?應該會進入天堂,不管怎麼說也不會再擋他的道了。羅尼信仰的是那種已經殺菌消毒的公學牌宗教,即便是在熱帶也從來不會腐壞。不論他走進的是什麼樣的地方,是清真寺、石窟還是廟宇,他都以公學五年級的精神面貌來看待一切,并把任何試圖理解它們的嘗試統統貶斥為“懦弱無能”。他打點起精神,決計不再為這些事情操心了。到适當的時候,他将跟他那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妹一起在母親生前做禮拜的北安普敦教堂為她立塊碑,刻上她的生卒年月外帶她被葬入大海的事實。也就夠了。

    至于阿黛拉——她也必須離開這裡;他希望在此之前她能自己提出這樣的建議。他是真的不能再跟她結婚了——那就意味着他前途盡毀。可憐的不幸的阿黛拉……承蒙菲爾丁的好意,她仍栖身在國立學校裡——既不妥當又很丢臉,可是官署駐地是誰都不會收留她了。他一直拖延着不肯跟她有任何私下的交談,想等到對她的判決真正确定後再說。阿齊茲正為名譽賠償問題向下級法庭提出訴訟。正式宣判之後他将請求她跟他解除婚約。她已經扼殺了他的愛情,這愛情從來就沒有多麼深厚;要不是伯哈德老爺的汽車發生的那次意外事故,他們壓根兒都不會訂婚。她屬于早已被他遠遠甩在身後的那個人生中乳臭未幹的學生時代——格拉斯米爾,嚴肅的談話和散步,諸如此類單純而又幼稚的青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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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梵天是吠陀時代晚期印度大神之一,後來各教派崇拜對象紛纭,他逐漸為毗濕奴和濕婆所取代,後世認為梵天就是吠陀教的創造之神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