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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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小鬼。

    卡瓦道爾崖距離最近。

    它宛如一塊石闆拔地而起,崖巅有一巨石懸于其上——如果這麼巨大的體量還可以稱為石塊的話。

    卡瓦道爾崖後橫卧着的就是隐藏着其他石窟的群山,山與山之間以寬闊平坦的山谷相間。

    群峰的數量總共有十個,當火車從它們腳下緩緩爬過,群峰也在悄悄地改變着位置,仿佛在注視着它的到來。

     “這次可真算是來對了,這樣的景色真是千金不換哪,”姑娘驚歎道,不由得誇大着自己的熱情。

    “看哪,太陽升起來啦——真是無比壯觀——快來——看哪。

    這樣的景色真是千金不換。

    我們要是老跟在特頓夫婦後頭,滿足于他們那一成不變的大象騎遊的話,就永遠都不會看到這樣的景色啦。

    ” 她說話間,左邊的天空突然變成了刺目的橘紅色。

    那顔色在一簇樹林構成的圖案背後悸動、集聚着,越聚越濃,卻又更加明亮了,而且越來越亮,亮到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襯着蒼穹從四周向着中心抽緊。

    她們屏息凝神,期待着奇迹的發生。

    可是就在那最重要的時刻,當黑夜應該死亡、白晝行将誕生之際,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感覺就仿佛天國源泉的貞操受到了玷污。

    東方的朝霞衰退了,雖然光照事實上比剛才明亮了,但群山看起來卻更加模糊了,而且伴随着清晨的微風,一種深深的失望如影随形、油然而生。

    什麼?當洞房花燭已然準備就緒,新郎竟然辜負了衆人的殷殷期盼,并沒有在絲竹弦管聲中進入洞房嗎[6]?太陽雖然升起,卻并不輝煌耀目。

    放眼望去,他要麼微微泛黃,無精打采地躲在樹後,要麼襯着灰暗的天空,輕撫着已經在田地裡勞作的農人的身體。

     “啊,那一定就是所謂的假黎明[7]了——是因為上層大氣中有塵埃不能在夜間降落下來造成的,是不是?我想麥克布萊德先生曾經這麼說過。

    喔,我必須承認,在英國日出時也有這樣的現象。

    您還記得格拉斯米爾[8]嗎?” “啊,最親愛的格拉斯米爾!”那裡秀美的湖光山色深為她們兩人所喜愛。

    既羅曼蒂克又秀美溫雅,那簡直就是另一顆更加溫柔的行星的産物。

    而眼前卻是一片雜亂無章的平原一直到延伸到馬拉巴爾群山的膝下。

     “早安,早安,戴上你們的遮陽帽,”阿齊茲從遠遠的車廂那頭喊道。

    “馬上戴上你們的遮陽帽,早上的太陽對人的腦袋害處特别大。

    我可是以醫生的名義講這番話的。

    ” “早安,早安,把你自己的也戴上吧。

    ” “我頭皮厚,不礙事的,”他呵呵笑着,砰的一聲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還揪起幾绺頭發來。

     “他可真是個好人,”阿黛拉喃喃道。

     “聽好喽——下面就要由穆罕默德·拉蒂夫來道‘早安’啦。

    ”還有各種不得要領的戲谑玩笑。

     “阿齊茲醫生,你的那些群山到底怎麼啦?火車忘了停了。

    ” “說不定這是趟環程車,停都不停地一路又開回昌德拉布爾了呢。

    誰知道!” 火車又溜達進平原裡足有一英裡,這才在一頭大象面前慢慢停下來。

    那兒原本也有個站台的,可已經破敗傾頹,根本不成樣子了。

    而一頭大象正沖着晨曦搖晃着她那塗了油彩的額頭!“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兩位女士有禮貌地叫道。

    阿齊茲一言未發,可他驕傲、欣慰得胸膛都要爆裂了。

    這頭大象可是此次野餐的重頭戲,隻有真主才知道他到底費了多少心思才終于把她給弄到手。

    這頭大象具有半官方的身份,所以最好是通過伯哈德老爺把她給弄到,而要想請到這位老爺出面,又最好通過他孫子努爾丁的門路,可是這位大少爺又從來都不回别人的信件,不過他母親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力,而她又是哈米杜拉夫人的朋友,哈米杜拉夫人心地非常善良,答應隻要她那輛帷幔馬車上破裂的百葉窗闆能及時從加爾各答修好送回,她就一定去拜訪努爾丁的母親代為說項。

    一頭大象得通過如此漫長而又渺茫的關系和途徑才終于能夠成功地弄到,這确實令阿齊茲倍感心滿意足,而且不禁對東方的辦事方式油然生出一種不乏幽默感的贊賞之情:在這裡,朋友的朋友是一種确實的存在,隻要假以時日,任何事情無不可以做成,而且每個人或早或遲都能得到他分所應得的那份幸福。

    而穆罕默德·拉蒂夫也感到心滿意足,因為有兩位客人誤了火車,這麼一來他就能坐到象輿上去,而不用再坐着二輪馬車尾随其後了。

    用人們同樣心滿意足,因為那頭大象的出場使他們的自信心大為增強,于是他們趾高氣揚、吆五喝六地将他們的行李乒乒砰砰地往土裡面扔,相互間發号施令,心懷善意地笑得前仰後合。

     “到那兒要花一個鐘頭,回來也要一個鐘頭,有兩個鐘頭的時間遊覽石窟,我們打算看三個洞,”阿齊茲道,笑得非常迷人。

    他身上突然帶上了某種君王般的氣派。

    “火車十一點半往回開,在你們平常用餐的時刻,也就是一點一刻,你們就可以在昌德拉布爾跟希思洛普先生一道坐下來享用午餐了。

    我對你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四個鐘頭的時間——足夠一次小小的遠足探險了——再打出一個鐘頭的時間以防萬一,因為在我們印度人中間小小不言的意外狀況經常會發生。

    我的想法是不跟你們商量就把一切全都安排妥當;不過您二位,莫爾太太以及奎斯蒂德小姐,你們隻要是高興,随時随地都可以做出變更,就算是壓根兒不去看那勞什子石窟也沒什麼關系。

    你們同意嗎?那就請登上這頭山野巨獸吧。

    ” 那頭大象已經跪下身來,灰蒙蒙、孤零零,活像另一座小山。

    兩位女士攀上梯子,而他則以狩獵的方式往上攀,先踩在大象腳後跟的尖棱上,然後踏上卷成環狀的象尾巴[9]。

    當穆罕默德·拉蒂夫緊随其後也往上攀時,抓着象尾的那個用人依照事先的吩咐猛一撒手,那位窮親戚失足滑落,不得不吊在大象屁股外面罩着的網袋上。

    這是一種宮廷裡常玩的小小的诙諧把戲,原本是特意給兩位女士取樂的,結果卻徒令她們兩位感到不忍。

    她們倆都不喜歡耍弄别人的惡作劇[10]。

    然後那頭大象劇烈地搖晃了兩下之後站起身來,一下子把他們舉到距離地面十英尺高的位置。

    大象的腳下馬上就聚攏起一幫總喜歡圍着大象轉悠的人——有鄉民,也有赤身裸體的嬰孩。

    用人們将那些瓶瓶罐罐扔到雙輪小馬車裡。

    哈桑擅自騎上了那匹本來為阿齊茲準備的牡馬,高高在上以後就得意洋洋,對馬哈茂德·阿裡的用人不屑一顧了。

    本來專門雇來為戈德博爾教授做飯的那個婆羅門被安置在一棵刺槐樹下,靜候他們回來。

    同樣也希望回來的火車搖搖晃晃地從田地間駛過,車頭不斷地左轉右拐,活像是條大蜈蚣。

    放眼望去,田野上除此以外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宛如昆蟲觸須般的擺動[11],那其實是水井的平衡杆,架在泥巴垛成的支點上一起一落,将涓涓細流從水井中引出,在整個平原上到處都是。

    在清晨柔和的空氣中,這幅景色也并非全無宜人之處,但其中卻絕少色彩,而且完全缺乏生氣。

     當大象朝山上走去時(蒼白的太陽此時已經照亮了山麓,并在山間的溝溝坎坎間描摹出道道陰影),一種全新的特質驟然降臨,那是一種超自然的精神上的靜寂,不但是之于聽覺,而且全面侵入了其他的各種感官内核。

    生活仍一如既往地繼續,但卻喪失了所有的重要性,不再有任何結果,也就是說,所有的聲音都不再有回聲,而所有的思想也都停止了發展。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連根斬斷,因而全都蒙上了一層幻覺的色彩。

    比如說,小徑旁有一些小土墩,低矮、犬牙交錯而且還刷上了層石灰水。

    這些土墩子到底是什麼呢——是墳堆,還是雪山神女的乳房[12]?大象底下的那些鄉民回答說兩者都是。

    此外,大家還對一條蛇的真僞衆說紛纭、莫衷一是[13],最終也沒有一個确定的說法。

    奎斯蒂德小姐遠遠地看到在一條河道的對岸豎立着一個細細的黑色物體,就叫了一聲:“蛇!”鄉民們也都認為那确實是條蛇,阿齊茲還解釋說:沒錯,那是條黑色的眼鏡蛇,有劇毒,它豎起身子來是為了觀看大象經過。

    可當她透過羅尼的野外望遠鏡仔細觀瞧後才發現,那根本不是條蛇,而是砂糖椰子的一段枯萎、扭曲的樹樁。

    于是她說,“那不是條蛇。

    ”可鄉民們卻表示反對。

    她已經把這個觀念深植入他們的意識,他們也就拒絕放棄它了。

    阿齊茲還強作解人,承認透過望遠鏡看來那雖然像個樹樁,但堅持認為那确實是條黑色的眼鏡蛇,還信口開河,即興瞎編了一通什麼“保護性拟态”的說辭。

    什麼都沒解釋清楚,然而同時又沒有絲毫的浪漫色彩。

    從卡瓦道爾崖那兒輻射過來的一陣陣熱浪,更是使這場紛争更其錯亂纏雜、難辨真假。

    一波波熱浪的襲來時斷時續,毫無規律可言,而且其移動路徑也難以捉摸、反複無常。

    一塊田地會突然間像遭到火烤般,感覺簡直就要跳将起來,然後卻又安靜地躺了回去。

    當他們一行人距離山崖更近時,那輻射而出的陣陣熱浪卻又戛然而止了。

     大象徑直朝卡瓦道爾崖走去,仿佛她要用前額把峭壁撞開似的,然後突然轉了個方向,開始沿着一條盤山小道往前走。

    石壁筆直地插入大地之中,就像峭壁插入大海一樣,而正當奎斯蒂德小姐對此發出驚歎,說眼前的景象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之際,平原已經悄沒聲地消失了,或者說地皮已經被完全剝去,道路兩旁除了花崗岩之外已經一無所見,死沉沉、靜悄悄。

    天空仍一如既往地君臨着大地,但看起來卻病态地切近,就像塊天花闆般直接扣在懸崖的峰巅。

    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