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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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齊茲醫生上周四下午跟我們的校長一起喝過茶,”工程師的侄子拉菲尖着嗓子道。

    “戈德博爾教授也參加了,也同樣病倒了,這看起來可真有點蹊跷了,是不是,先生?” 每個人的胸中都不禁騰起猜疑的火焰。

    “胡說八道!”哈米杜拉大聲呵斥道,語氣非常斬截,把猜疑的火焰給撲滅了。

     “胡說八道,真真是一派胡言,”大家齊聲應和,心下不禁為自己的猜疑暗自慚愧。

    那個搗蛋學生因為未能挑起一場是非,氣焰頓消,垂頭喪氣地靠牆站到了一邊。

     “戈德博爾教授病了嗎?”阿齊茲問道,對這一消息大感震動。

    “我真心感到遺憾。

    ”他從鮮豔的深紅色被褶裡探出頭來,臉上滿是聰穎而又慈悲的表情。

    “你好,賽伊德·穆罕默德先生,還有哈克先生。

    特意前來探望賤軀,真是感激不盡!你好呀,哈米杜拉?可是你們卻又給我帶來了壞消息。

    他到底得了什麼病,那位高貴的朋友?” “你幹嗎不回答呀,拉菲?你可是位權威人士呢,”他叔叔道。

     “是呀,拉菲可是個大人物,”哈米杜拉道,故意戳他的痛處。

    “拉菲可是昌德拉布爾的福爾摩斯呢。

    你倒是說呀,拉菲。

    ” 那學生灰溜溜的,怯生生地嘟囔了一句“腹瀉”,不過這兩個字一出口,他膽氣又壯了起來,因為這改善了他的地位。

    猜疑的火焰又再度在他那幾位長輩的胸中點燃,不過這次猜疑的方向有所不同。

    這所謂的腹瀉是否就是霍亂的早期症狀呢? “若是果真如此,情況可就大大地不妙了;現在連三月底都還沒到呢。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阿齊茲叫道。

     “潘納·拉爾醫生在照顧他呢,先生。

    ” “喔,是啦,他們倆都是印度教徒;這就清楚啦;他們就像蒼蠅一樣摽在一起,落到哪兒哪兒黑。

    拉菲,過來。

    坐下。

    把你知道的一切詳詳細細都告訴我。

    是不是也有嘔吐的現象?” “哦,确實有,先生,還伴有劇烈的疼痛。

    ” “這就結了。

    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必死無疑。

    ” 人人臉上都大驚失色,心下也都十分震驚,不過戈德博爾教授因為将他自己跟一個同教派的人聯系在一起,也就減弱了對其他人的感染力。

    他已經不像最初那個受苦受難的個人那樣顯得令人同情了。

    很快,他們就将他作為一個傳染病源而對其大肆責罵了。

    “所有的疾病都是從印度教徒那兒傳出來的,”哈克先生道。

    賽伊德·穆罕默德先生曾在阿拉哈巴德和烏賈因遊覽過印度教的廟會,于是就以尖刻的嘲諷口吻将他的見聞描述了一番[3]。

    阿拉哈巴德總算還有流動的河水,可以将污物帶走,可是烏賈因,那條名叫錫布拉的小河溝四周被高高地築起堤壩,成千上萬的沐浴者身上攜帶的病菌都集聚在那潭死水當中。

    他滿懷厭惡地說起那灼人的烈日、遍地的牛糞和金盞花,還有苦行僧們的宿營地,有些“聖人”竟然赤條條就在大街上高視闊步。

    當被問及烏賈因首要的印度教偶像是什麼名目時,他回答說他不知道,他懶得詢問,他壓根兒都不屑于在這類無聊的瑣碎上浪費時間。

    他這番發洩占去了不少時間,興奮之餘他竟滿口的旁遮普語(他是旁遮普人),大家根本就聽不懂了。

     阿齊茲喜歡聽到人家頌揚他信仰的宗教。

    那會安撫他思緒的表層,并促使表層之下生成美麗的形象。

    當工程師那慷慨激昂、長篇大套的聒噪抨擊終于結束之後,他說,“這正是我的看法。

    ”他舉起一隻手,掌心朝外,眼中閃爍着欣喜的光彩,心中滿溢着親切的柔情。

    他從被子裡探出更多的身體,吟誦了一首伽利布的詩篇[4]。

    雖說跟先前發生的任何事件都沒有絲毫聯系,但它完全發自他的内心,也講到了大家的心坎兒裡。

    大家都被其中那纏綿悱恻的悲憫之情深深感動;而悲憫之情,大家都一緻同意,正是藝術中最高級别的品質;一首好詩應該能觸及聽衆内心那自身的柔弱感覺,應該能建立起人與鮮花的類比。

    肮髒的卧室裡安靜了下來;那些愚蠢的陰謀詭計、無聊的流言蜚語、淺薄的牢騷不滿全都煙消雲散,隻有那被視作不朽的詩句彌漫于冷漠的空氣中間。

    它并非戰鬥的号角,而是一種寵辱不驚的信念,随之而來的是印度是個整體的情感;穆斯林也一直是一個整體;這一信念一直持續到大家擡眼往門外觀看。

    不管伽利布有怎樣的情感和感受,他畢竟是生活在印度,這也就足以加強了他們的信念:詩人雖然已經随自己的郁金香和玫瑰一起逝去,但郁金香和玫瑰仍舊在印度吐露芬芳。

    而且當他滿懷憂傷地吟詠歌唱時,因為所有的美都是充滿憂傷的,北方的那些姊妹王國[5]——阿拉伯半島、波斯、費爾幹納[6]、土耳其斯坦——全都伸出雙臂,向每條街道、每幢房屋都四分五裂的荒唐可笑的昌德拉布爾揮手緻意,告訴她她原本也屬于同一塊大陸、同一個整體。

     這群人當中,唯有哈米杜拉對于詩歌略知一二。

    其餘幾個人的頭腦都很魯鈍粗陋。

    然而他們都饒有興緻地傾聽着詩句,這是因為文學早已是他們民族的文明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比如說那位警務督察,他并不覺得阿齊茲吟誦詩歌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會像英國人那樣哄然發出一陣狂笑,用以阻止美的感染和傳播。

    他隻是頭腦空空地坐在那裡聽着,等他的各種思緒想法——大部分都卑微粗鄙——重新湧回到頭腦中來的時候,它們本身也已變得愉快而又清新了。

    詩歌對于任何人都沒有任何“好處”,但它是一個不經意的提醒,是美那神聖的唇間一縷芬芳的呼吸,是兩個塵世中間的一隻夜莺。

    它不像對于克利須那的呼喚那般直截了當,但它仍舊道出了我們的寂寥惆怅,我們的孤獨無依,我們對于朋友的需要——他雖然從來不曾到來,但誰都不能完全否定他的存在。

    它再次讓阿齊茲陷入對女性的遐想,但遐想的方式已經大為不同:不那麼明确了,卻更加強烈了。

    詩歌有時确實會對他産生這樣的影響,有時卻又隻會增加他狹隘的欲望,而他事先從來都不知道到底會産生哪一種效果;他發現對此就像對生活中任何其他的事物一樣,他永遠都找不到什麼确定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