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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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點正在前進——迎賓館的小船。

    那幾個英國人臨時用什麼東西替代了船槳,正在進行出巡印度的工作。

    這一景象倒使印度教徒相比之下顯得可愛多了,轉身回顧了一下宮殿那乳白色的圓拱形建築,他希望他們能充分享受擡着偶像遊行的樂趣,因為不管怎麼說它都不會去窺探别人的生活。

    曾引誘他在昌德拉布爾走近奎斯蒂德小姐的這種所謂“看看印度”的姿态,隻是一種統治印度的方式;在它背後沒有同情心;當英國人凝視着神像不久後即将被送下水的台階時,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船上的他們腦子裡正在想的是什麼,而且知道他們還在讨論着在不會引起正式的麻煩的情況下,他們到底可以将船劃到多近的距離。

     他并沒有放棄前往迎賓館的打算,因為他總可以詢問一下那裡的服務員,多知道點情況總不會有什麼壞處。

    他取道山下那個幽暗山岬旁邊的小徑,皇家的陵寝就安置在山岬之内,跟宮殿一樣,它們也都是雪白的拉毛水泥粉飾,裡面的燈盞微光閃爍,然而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中,它們的光芒變得陰慘慘、鬼森森的。

    山岬間遍植參天大樹,狐蝠不斷地從樹枝上面飛下來,掠過水面捕食時發出陣陣接吻般的聲響;一整天都倒挂在樹上,它們已經饑渴難耐。

    怡然自得的印度傍晚那特有的物候和情調加倍濃厚起來:四野蛙聲一片,牛糞無時無刻不在燃燒;頭頂上方有一群遲歸的犀鳥,它們在薄暮中鼓翼飛過時看起來活像是長着翅膀的骷髅。

    空氣中有着死亡的氣息,但并不令人憂傷;命運和欲望之間已經達成和解,就連人類的内心都予以默認了。

     歐洲迎賓館位于水面以上兩百英尺一個從密林當中突出的山鼻子上,林木蔥茏。

    等阿齊茲到達時,水色已經暗淡下去,宛如籠着一層紫灰色的薄霧,那隻小船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一個門衛正在迎賓館的門廊裡酣睡,呈十字形的空房間内燈火明亮。

    他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好奇而又滿懷敵意。

    果然,他在鋼琴上面發現了兩封信,他一把抓起來馬上開始看。

    他這麼做絲毫都不以為恥。

    私人通信的神聖不可侵犯從來都沒有在東方被承認過。

    更何況,麥克布萊德先生過去就把他所有的信件全都看過,而且還肆意散播其中的内容。

    其中一封——兩封信中更有趣的一封——是希思洛普寫給菲爾丁的。

    它照亮了他這位故友的精神世界,更堅定了他對菲爾丁的敵意。

    信的大部分内容都在寫拉爾夫·莫爾,看起來他幾乎就像個低能兒。

    “隻要足下覺得合适,就請多多指導舍弟。

    我寫信給您就是因為他肯定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然後又寫道:“我非常同意——生命太過短暫,沒時間去懷恨怨艾,而且我很欣慰地得知,足下覺得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跟‘印度的壓迫者’合作了。

    我們需要一切能夠得到的支持。

    希望下次斯黛拉到我這裡來的時候能把您一起帶來,我會盡一個老單身漢之所能讓您過得舒心惬意的——确實是到了我們見個面的時候了。

    家母遽然病逝,舍妹嫁給尊駕,更兼個人因時乖運蹇、諸事不順而心煩意亂,緻使待人行事頗不合情理。

    現在是咱們徹底言歸于好的時候了,正如足下所言——我們雙方都有不到之處,就各打五十大闆吧。

    很高興足下已誕下麟兒兼繼承人。

    下次賢伉俪中哪位如寫信給阿黛拉,請一定代我給她捎個信,因為我也很想跟她重歸于好。

    目下時節尊駕身處英屬印度地區之外,實屬大幸。

    枝節橫生、世事紛擾,皆源自宣傳失當,導緻進退失據,無法在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

    在印度居住愈久,就愈發感到大小諸事全都盤根錯節,糾纏不清。

    竊以為,此皆因猶太人處事不利所緻也[4]。

    ” 那位紅鼻子男孩兒的情況就是這些。

    阿齊茲一時間被水上傳來的模糊聲響分散了注意力;主神的遊行已經開始了。

    第二封信是奎斯蒂德小姐寫給菲爾丁太太的。

    裡面也有一兩處有趣的地方。

    寫信人希望“拉爾夫的印度之行能比我的更加愉快”,而且為此目的她顯然還饋贈了他一些旅費——“我欠下的債務永遠都無法親自償清”。

    奎斯蒂德小姐究竟認為自己欠了這個國家什麼樣的債呢?阿齊茲可不喜歡她這種措辭。

    信裡除了談到拉爾夫的健康之外,說的盡是“斯黛拉和拉爾夫”,甚至“西裡爾”和“羅尼”——說得全都那麼友好而又入情入理,字裡行間洋溢的那種精神是他無法把握的。

    這種無拘無束的交往方式隻有在女性是完全自由的國度中才有可能存在,對此他不禁既羨慕又嫉妒。

    這五個人正在彌合他們之間那些小小的嫌隙,正在聚攏起潰散的隊伍以對付異己。

    就連希思洛普都加入了進來。

    英國的力量正在于此,阿齊茲一陣怒不可遏,忍不住觸動了鋼琴,而琴鍵因受潮膨脹粘在了一起,一下子就碰響了三個音[5],結果發出驚人的響聲。

     “噢,噢,是哪一位?”一個緊張而有禮貌的聲音問道;他想不起在哪兒曾聽到過這個聲調了。

    鄰屋昏暗的光線中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他回答道:“禦用醫生,騎馬趕來診視一位年紀很小的英國人。

    ”把兩封信塞進口袋後,為了顯示他有權自由出入迎賓館,他又敲擊了鋼琴一下。

     拉爾夫·莫爾來到了燈光之中。

     一個長相何等奇特的年輕人!個頭很高,過分早熟,藍色的大眼睛因為充滿焦慮而黯然失色,頭發幹枯而又蓬亂。

    絕非通常輸入印度的那種派頭十足的英國人。

    身為醫生的阿齊茲不禁暗想,“真是老婦生出來的幼子,”而身為詩人的阿齊茲卻發現他非常美麗。

     “因為公務繁忙,我無法早點過來拜訪。

    那幾處大名鼎鼎的蜂刺蜇傷情況怎麼樣了?”他居高臨下地問道。

     “我——我正在休息,他們認為我最好是休息;感覺還是一陣陣地悸動。

    ” 他的羞怯以及明顯的“稚嫩”對阿齊茲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