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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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英國人全都跟随阿黛拉來到了平台上,菲爾丁成了仍舊留在大廳裡的唯一一位歐洲人。

     “這好多了,”特頓太太一面在椅子上就座,一面評論道。

     “出于好幾個原因算是完全令人滿意的改變了,”卡倫德少校回答道。

     法官明知他應該斥責這一言論,但他沒敢。

    卡倫德看出他有些害怕了,愈發得寸進尺,以命令的口氣叫道:“好了,麥克布萊德,現在繼續吧;抱歉打斷了你。

    ” “你們都安頓好了嗎?”警務總監問。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 “請繼續吧,達斯先生,我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打攪你的,”行政長官屈尊俯就地道。

    此話倒是不假,與其說他們打攪了還不如說他們接管了審判更符合實情。

     在起訴繼續進行之際,奎斯蒂德小姐細細打量着這個審判大廳——起先是有點怯生生的,仿佛會灼傷了她的雙眼似的。

    她觀察到在那個拉動布屏風扇的雜役的左右兩側,都有不少似曾相識的面孔。

    在她下面聚集着她那想看到真實印度的愚蠢企圖的殘骸——她曾在橋會上見到的那些人,那個并沒有如約派馬車去接她們的男人以及他的妻子,那個主動想将小轎車借給他們的老人,各式各樣的仆傭、村民、官員,以及那個囚犯本人。

    他就坐在那兒——一個結實、幹淨的小個兒印度人,漆黑的頭發,柔韌的雙手。

    她看他的時候并沒有特别的情緒波動。

    自從他們最近一次見面以來,她早已把他看作了罪惡之源,可此時此刻,他看起來仍舊是他一直以來的老樣子——一個纖弱的熟人。

    他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瘦小枯幹,雖然他“有罪”,他周遭卻并沒有洋溢着罪惡的氣氛。

    “我想他是有罪的。

    我真有可能弄錯了嗎?”她不禁暗自想道。

    因為這個問題仍舊不斷地向她的智識提出來,雖然自從莫爾太太離開之後,它就已經不再困擾着她的良心了。

     此時辯護人馬哈茂德·阿裡站了起來,以一種笨重而且很不明智的譏諷口氣[13]詢問他的委托人是否也能被安排到審判台上就座:因為即便是印度人有時候也會感覺身體不舒服的,當然身為政府醫院負責人的卡倫德少校顯然是不會這樣想的。

    “他們那絕妙幽默感的又一例證,”德雷克小姐唱歌似的道。

    羅尼注視着達斯先生,看他會如何處理這個難題,結果達斯先生有些沉不住氣了,嚴厲地拒絕了辯護人馬哈茂德·阿裡的請求。

     “請原諒——”這下輪到那位來自加爾各答的著名大律師說話了。

    他儀表堂堂,身材高大又瘦骨嶙峋的,灰白的頭發剪得很短。

    “我們反對有這麼多位歐洲的女士和先生們都坐在審判台上,”他一口标準的牛津腔。

    “他們會對我們的證人産生一種壓迫感。

    他們應該是跟本審判廳裡的其他公衆坐在一起的。

    我們對于奎斯蒂德小姐留在審判台上并無反對意見,既然她身體欠佳;我們将自始至終對她以禮相待、禮遇有加,不管地區警務總監大人向我們揭示了怎樣的科學真理;但我們堅決反對其他人繼續留在審判台上。

    ” “噢,别聽他廢話了,咱們隻管判決就是啦,”卡倫德少校咆哮道。

     那位傑出的外來律師滿懷尊敬地凝視着法官。

     “對此我表示同意,”達斯先生道,拼命想把臉藏到幾份文件後頭。

    “我隻準許奎斯蒂德小姐坐在這上頭。

    懇請她所有的朋友遵守法庭秩序,從台子上下去。

    ” “幹得好,達斯,合情合理,”羅尼極為誠實地贊許道。

     “從台子上下去,真是的,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地粗暴無禮!”特頓太太叫道。

     “别吵了,瑪麗,下去吧,”她丈夫悄聲道。

     “嘿!我的病人不能就這麼無人照顧地留在這兒。

    ” “你反對政府醫官留在台子上嗎,阿姆裡特勞先生?” “我确實反對。

    審判台代表着權力和威嚴。

    ” “即使它隻有一英尺高;所以大家還是都下去吧,”行政長官附和道,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非常感謝您,長官,”達斯先生道,長出了一口氣。

    “謝謝您,希思洛普先生;謝謝各位女士的配合。

    ” 于是這幫英國人,包括奎斯蒂德小姐在内,全都從台子上灰溜溜地下來了,那特權真是來得容易去得也快。

    他們受辱的消息傳播得飛快,大家都在法庭外頭嘲罵開了。

    那些特為他們準備的椅子也都跟着搬了下來。

    馬哈茂德·阿裡(強烈的仇恨心理使他變得既愚蠢又無用了)甚至連這些椅子都反對;這些特别的椅子是由誰批準搬進來的,為什麼伯哈德老爺就沒有同樣的椅子坐呢?諸如此類的小題大做。

    整個大廳裡大家都開始議論紛紛,議論的全都是普通的椅子和特别的椅子到底該給誰坐,那一塊塊地毯的擺放位置以及一英尺高的審判台。

     不過這次偏離開主題的小小插曲對于奎斯蒂德小姐的神經倒是不無好處。

    在看清楚了大廳裡所有的人之後,現在她已經覺得放松了些。

    那感覺就像是最糟的情況也不過如此了。

    現在她倒是确信她能夠“安然”挺過這次審判了——也就是說,不會因為精神的崩潰而讓自己和朋友們受辱了,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羅尼和特頓太太。

    他們卻因為英國人的特權遭到折辱而過于激憤,反而顧不得她的情況到底怎樣了。

    從她坐着的位置,她能看到那個變節者菲爾丁先生。

    剛才在台上的時候她看得更清楚,知道有個印度小孩兒就坐在他膝蓋上。

    他一直都在靜觀審判的過程,靜觀她的舉動。

    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他就會把視線移開,仿佛他對直接的交流并不感到興趣。

     法官也更加高興了。

    他已經赢得了審判台那場戰役的勝利,并赢得了自信。

    他耳聰目明而又不偏不倚地繼續傾聽着證詞的陳述,竭力想忘掉不久以後他就不得不根據這些證詞而做出宣判了。

    警務總監繼續穩步向前推進;他早就預料到會爆發這樣無禮的言行——它們不過是一個劣等種族的自然舉動——他也并沒有表現出對于阿齊茲的憎恨,流露出的隻是一種極度的輕蔑。

     警務總監的起訴辭中詳盡談到了那幾位“受到囚犯愚弄”的人——他是這麼稱呼他們的——菲爾丁,用人安東尼,伯哈德老爺。

    案情的這一方面在奎斯蒂德小姐看來一直有些暧昧不明,她曾要求警方對此不要揪住不放。

    但他們反而在這上頭大做文章,力圖證明對于奎斯蒂德小姐的性騷擾是早有預謀的。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出示了一張馬拉巴爾山脈的示意圖,标出了他們所走的路線以及他們作為宿營地的“短劍池”的具體位置。

     法官對于考古學展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一個作為樣本的山洞的立視圖被展示出來;此圖标名為“佛教石窟”。

     “不是佛教的,我想,是耆那……” “所謂的犯罪到底發生在哪個石窟,是佛教的還是耆那教的?”馬哈茂德·阿裡質問道,擺出一副揭露一個陰謀的架勢。

     “馬拉巴爾的所有石窟都是耆那教的。

    ” “是的,閣下;那到底是在哪個石窟?” “稍後會給你機會提出此類問題的。

    ” 麥克布萊德先生對于他們的愚蠢言行報以淡然一笑。

    印度人總是在類似這樣的關節點上突然崩解的。

    他知道辯方一心希望能确立一個被告不在罪犯現場的證據,知道他們曾竭力想找到當時的那個向導(但并未得逞),而且菲爾丁和哈米杜拉還曾在一個月明之夜親自前往卡瓦道爾崖進行了實地步測和丈量。

    “萊斯利先生說它們是佛教的,在這方面如果有人真正懂行的話,那就應該是非他莫屬了。

    但是我能否提請大家撇開這些枝節問題,注意一下它的形狀?”于是他詳細描述了期間所發生的一切。

    然後他還講到德雷克小姐的到來,講到受害者如何連滾帶爬地沿着隘谷沖下山崖,講到兩位小姐如何返回昌德拉布爾以及到達警察局後奎斯蒂德小姐簽字确認的訴狀,在訴狀中提到了那架野地望遠鏡。

    最後他亮出了最關鍵的證據:那架望遠鏡就在囚犯身上搜了出來。

    “我的起訴書到此宣讀完畢,”他總結道,一面脫下了眼鏡。

    “現在我将傳喚我的證人出庭。

    事實勝于雄辯。

    囚犯就是那種一直過着雙重生活的危險分子。

    我敢說他是一步一步逐漸走向堕落,最終無法自拔的。

    他極端狡猾,平時深藏不露,這類人通常都是如此,把自己僞裝成一個受人尊敬的社會成員,甚至還成功謀取了一個政府的職位。

    現在他已經邪惡透頂,完全無可救藥了,我恐怕。

    對于他的另外一位客人,另一位英國女士,他表現得殘酷之極、野蠻透頂。

    為了将她除掉,以便于他能肆無忌憚地實施犯罪,他與他的用人們一起将其擁入一個山洞設計将其擠傷。

    當然,我這隻不過是順帶說說。

    ” 但是他最後那段話又引起了另外一場軒然大波,突然間一個全新的名字——莫爾太太——就像一陣旋風一霎時席卷了整個法庭。

    馬哈茂德·阿裡勃然大怒,他的神經都像在劈啪作響;他就像個瘋子般尖聲喊叫,質問麥克布萊德:他的當事人是否在被控強奸的同時還同時被控謀殺,而且還要請教這第二位英國女士到底為誰。

     “我并不建議傳她出庭。

    ” “你不傳她是因為你傳不到她,你們已經偷偷把她送出了這個國家;她就是莫爾太太,她本來可以證明被告清白無辜,她是跟我們站在一起的,她是可憐的印度人民的朋友。

    ” “你自己這一方本來也可以傳她的,”法官叫道。

    “既然雙方都不傳她出庭,你們任何一方都不得将其援引為本方的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