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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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第二天的早晨,我差茶房送了一個信給住在江幹的我的母舅,他就來了。

     把我的行李送上輪船之後,買了票子,他又來陪我上船去。

    龍兒硬不要他抱,所以我隻能抱着龍兒,跟在他後面,一步一步的走上那駭人的跳闆去,等跳闆走盡的時候,我想把龍兒交給母舅,縱身一跳,跳入錢塘江裡去的。

    但是仔細一想,在昏夜的揚子江邊還淹不死的我,在白日的這淺渚裡,又那裡能達到我的目的?弄得半死不活,走回家去,反而要被人家笑話,還不如忍着罷。

     我到家以後,這幾天裡,簡直還沒有取過飲食,所以也沒有氣力寫信給你,請你諒我。

    &hellip&hellip 五 啊啊,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駁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後,就把三個月前,在上海北站,送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來。

    忘記了我的周圍坐着的同行者,忘記了在那裡搖動的駁船,并且忘記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懷,我隻見清瘦的我的女人抱了我們的營養不良的小孩在火車窗裡,在對我流淚。

    火車随着蒸氣機關在那裡前進,她的眼淚灑滿的蒼白的臉兒,也和車輪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現的在那裡窺探我。

    我對她點一點頭,她也對我點一點頭。

    我對她手招一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對我手招一招。

    我想使盡我的死力,跳上火車去和她坐一塊兒,但是心裡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來。

    我遲疑了許久,看她在窗裡的愁容,漸漸的遠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決心,站起來向前面伸出了一隻手去。

    我攀着了一根鐵幹,聽見了一聲咚咚的沖擊的聲音,縱身向上一跳,覺得雙腳踏在木闆上了。

    忽有許多嘈雜的人聲,逼上我的耳膜來,并且有幾隻強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後推打了幾下。

    我回轉頭來一看,方知是駁船到了輪船身邊,大家在争先的跳上輪船來,我剛才所攀着的鐵幹,并不是火車的回欄,我的兩腳也并不是在火車中間,卻踏在小輪船的舷上了。

     我随了衆人擠到後面的煙篷角上去占了一個位置,靜坐了幾分鐘,把頭腦休息了一下,方才從剛才的幻夢狀态裡醒了轉來。

     向窗外一望,我看見透明的淡藍色的江水,在那裡返射日光。

    更擡頭起來,望到了對岸,我看見一條黃色的沙灘,一排蒼翠的雜樹,靜靜的躺在午後的陽光裡吐氣。

     我彎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輪船開了。

    在閘口停了一停,這一隻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輪船就仆獨仆獨的奔向西去。

    兩岸的樹林沙渚,旋轉了好幾次,江岸的草舍,農夫,和偶然出現的雞犬小孩,都好象是和平的神話裡的材料,在那裡等赫西奧特(hesiod)的吟詠似的。

     經過了聞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東江嘴,上臨浦義橋的船客,是從此地換入更小的輪船,溯支江而去的。

    買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兩個農民,被茶房拉來拉去的拉到了船邊,将換入那隻等在那裡的小輪船去的時候,一個和我講話過的人,忽而回轉頭來對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覺的回了他一個目禮。

    啊啊!我真想跟了他們跳上那隻小輪船去,因為一個鐘頭之後,我的輪船就要到富陽了,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個碼頭,就是富陽了,我有什麼面目回家去見我的衰親,見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命運注定的最壞的事情,終究是避不掉的。

    輪船将近我故裡的縣城的時候,我的心髒的鼓動也和輪船的機器一樣,仆獨仆獨的響了起來。

    等船一靠岸,我就雜在衆人堆裡,披了一身使人眩暈的斜陽,俯着首走上岸來。

    上岸之後,我卻走向和回家的路徑方向相反的一個冷街上的土地廟去坐了兩點多鐘。

    等太陽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飯的時候,我方才乘了夜陰,走上我們家裡的後門邊去。

    我側耳一聽,聽見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飯,偶爾傳過來的一聲我女人和母親的說話的聲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們去說一句話,但我終究忍住了。

    乘後門邊沒有一個人在,我就放大了膽,輕輕推開了門,不聲不響的摸上樓上我的女人的房裡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裡來睡的時候,如何的驚惶,我和她如何的對泣,我們如何的又想了許多謀自盡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記下來了,因為怕人家說我是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緣故,故意的在誇張我自家的苦處。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