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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屋内的人一樣。

    躺在竹床上的阿貴還沒有醒來。

    阿蓉見着她的爸爸今天回來這種不高興的樣子,也不敢上前去親近他,隻遠遠地向他望着。

    這時他的老婆正在燒晚飯吃呢,她見着老王回來了,便離開竈台走到老王的面前,與他打招呼。

     &ldquo你回來了?今天推了多少錢?&rdquo 老王用雙手摟着自己的頭,兩眼向地上望着,如木頭一樣地坐着不動。

    她見着他不回答她,摸不着頭緒,便又高聲地問他一句: &ldquo你,你今天到底是怎麼着了?為什麼人家問你的話,你連回答都不回答一聲呢?&rdquo 老王還是依舊地不答。

    她看見這種神情,知道又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便不敢再問他。

    她重複回到竈台後坐下,幾乎也變成癡呆的人了。

    她這時不知道做什麼事好,暗暗地覺得有什麼可怕的災禍快要到臨了,或者已經到臨了。

    她真不知道将要怎麼辦了:你看,一個沒了,又是一個!阿貴回來時幾乎要駭死了人,紅頭赤臉的,而他回來又這種樣子,令人一點兒頭緒都摸不到,這,這這,這倒如何是好呢?&hellip&hellip莫不是今天真個是什麼黑道的日子,遇着什麼鬼了?不然的話,為什麼一個個都弄成這個樣子呢?唉!窮日子都不能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偏偏生出許多花頭來!唉!這真是要人命,活要人命呵!&hellip&hellip她不禁很傷心地哭起來了。

     &ldquo你還不知道嗎?&rdquo 老王擡起頭來,忽地很苦喪地問了這一句,這可把他的老婆駭了一跳。

    她停止了哭,兩眼看着她的丈夫,半晌才反問一句: &ldquo我還不知道什麼呢?&rdquo 老王重新又把頭低将下來了。

    這時屋内已經暗黑了,深深地陷入沉寂的空氣裡。

    沉寂裡隻聞着阿貴在竹床上翻身的聲音。

    阿蓉見着她的爸爸和媽媽的這種樣子,一顆小心也為之跳動,很模糊地猜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因之也靜立在闆門的旁邊,不敢多說一句話。

    但是阿蓉終歸是一個小孩子,她的肚子餓了,她要吃飯,不能再跟着她的爸爸和媽媽沉默下去了。

     &ldquo媽!我餓了,我要吃飯。

    &hellip&hellip&rdquo 阿蓉的話将沉寂無聲的空氣打動了。

    老王随着阿蓉的話音說道: &ldquo你還不知道嗎?阿貴被廠裡開除了。

    &rdquo 他的老婆聽了他的話,沉吟了半晌,似答非答地叽咕了一句: &ldquo呵!阿貴被廠裡開除了!&rdquo 她又重行沉默下來了。

    這時她的一顆心似乎被漿糊糊塗住了,想不出說什麼話為好。

    如此,在表面上,她似乎并不曾受了這個消息的打擊,但是在内心裡,她,唉!她簡直表示不出她的悲痛來。

    她這時實在說不出話來。

    她有什麼話可說的呢?呵!事情是這樣地完了,完了,沒有希望了!&hellip&hellip &ldquo媽!媽!我餓了,我要吃飯呀!&rdquo 阿蓉的媽還是不理她,最後她走到她的媽跟前去了。

    她要求她的媽給她飯吃。

    這時大約老王也覺着有點餓了罷,便也就說道: &ldquo開飯吃罷!&rdquo 老太婆聽了他的話,便起身将煤油燈點着,不則聲不則氣地将飯菜擺到屋中間一張矮木桌子上來。

    阿蓉拿起飯碗來就吃,兩隻小眼向着菜碗裡望,就同菜碗裡盛着滿滿的有味的好吃的肉一樣,她巴不得一下子都吞下去,其實那裡并不是肉,并不是什麼雞魚鴨,而是些油鹽不足的白菜。

     &ldquo阿貴不起來吃飯麼?&rdquo老王問。

     &ldquo不,他不久已經吃了一點東西,現在讓他睡罷,他病了。

    &rdquo &ldquo他真病了嗎?&rdquo老王很不安地這樣問他的老婆,可是她這時就同要哭的神氣,似乎悲哀地在想什麼,沒有答他。

    他看着她的這種可憐的樣子,便也就不再問下去了。

    他又不禁暗暗地在可憐她:可憐的老太婆,真是受苦的命呵!&hellip&hellip 他們靜默地吃了晚飯,就到門外邊坐着乘涼。

    這時大地烏黑得可怕,一點風都沒有,悶燥得令人難耐。

    兩夫妻都低着頭各想各的,唯有阿蓉坐在她的媽媽的旁邊,一點兒也不思想,兩隻眼睛隻有趣地望着西北角上的,那遠遠的飛射着的金色的閃光。

     這時屋内竹床上的阿貴,似乎是已經醒來了,但是渾身燒得如火爐一樣,弄得頭腦昏亂,神思不清。

    他似乎是要起來,然而沒有起來的力氣;似乎要喊人,然而隻能口張一張,喊不出聲音來。

    他是在朦胧的混沌的狀态中,腦海中并沒有什麼很清晰的波紋。

    也或者可以說,他是在半死的狀态中。

    &hellip&hellip 老王這時是在深想自己的悲哀的命運:一從生下地來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推了一二十年的小車子,勞苦了一輩子,&hellip&hellip現在阿貴稍微能夠掙點錢養家糊口,窮日子稍微過得舒服些,不幸又來了這麼一下&hellip&hellip被開除了!&hellip&hellip唉!這簡直怎麼了局!&hellip&hellip都是阿貴自己的不是!廠裡不開除别人,為什麼單開除他呢?這可見得是阿貴自己的不是了。

    我老早就聽到一些風聲,說他在廠裡幹什麼工會的事情,反對什麼資本家&hellip&hellip呵!這樣反對資本家才反對的好,把自己的飯碗都反對掉了!唉!胡鬧!生來就是當工人的命,生來就是受苦的命,好好地在廠裡做工也就罷了,偏偏要幹些什麼不相幹的事情,什麼工會,唉!不安分!&hellip&hellip 老王的老婆所想的倒偏于樂觀的一方面:好歹總有菩薩保佑,沒有什麼可怕的。

    也許明天到廠裡哀求一下,阿貴還是可以回到廠内做工的?也許這個廠裡不要他了,他還可以到别的廠裡做工去?真要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可以推小車子&hellip&hellip反正有菩薩保佑,總不會餓死,隻要良心存得正。

    阿貴這小東西的良心該多麼好,難道說他還會餓死不成嗎?不會的!不會的!&hellip&hellip 她又決定了,今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應當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好好地燒幾炷香,多磕幾個響頭,求她老人家保佑。

    她相信觀世音一定會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保佑她的阿蓉,尤其保佑她的親愛的兒子阿貴。

    她不十分相信别的菩薩,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可以說是到了極度了。

    她每每向人說:觀世音菩薩是不可不信的呵!她真靈!我有幾次夢見過她,她是一個白發蒼蒼的,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有時白天我也見着過她顯聖&hellip&hellip當她這樣說時,就同她真看見過了觀世音菩薩一樣。

    但是她真看見過了麼,隻有天曉得! 轟轟轟&hellip&hellip喀嚓&hellip&hellip轟,轟&hellip&hellip雷聲逼近了。

    這兩位可憐的夫妻的沉思,被響亮的雷聲所震斷了。

    這時又起了風,很大的風,接着就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