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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簡直是什麼世界! 六月裡的風雨來的時候固然很突然,可是消散的時候也很迅速。

    昨夜的暴風雨幾乎延長了大半夜方行停止,今天早晨又重新是清朗無雲的天氣,不過比昨天涼爽得許多了。

     照着阿貴的父母所猜想,阿貴幸托菩薩的保佑,在夜裡沒有發生什麼令人可怕的事情,很平安地過去了。

    今天早晨起來,他倆看見阿貴的神志甚為清白,心中異常地安慰,如卸了千鈞重擔子也似的。

    他倆似乎忘卻阿貴的罪過了,或者因為怕引起他的心境的不安,關于昨天的事情,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

    這一對可憐的,窮苦的老夫妻隻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一時地甚為惱恨阿貴不該不守本分,弄得被廠裡開除了,可是愛子的心,終歸是把這一種惱恨壓低下去。

    他倆隻有這麼一個兒子,倘若将阿貴責備狠了,逼得阿貴弄到别的差池來,那将如何是好呢?而況且阿貴又在病中,病人是不能受氣的。

    他倆想道,阿貴雖然現在一時被廠裡開除了,沒有工作了,難道說就此永遠沒有工作了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阿貴并不是一個無用的傻孩子,無論如何,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hellip&hellip因此,他倆慢慢地也就将昨天的事情忘卻了。

    他倆是指望阿貴養老的,是的,他倆應當好好地愛惜阿貴,不要使阿貴生出什麼不幸的差池來。

    倘若阿貴有了什麼不幸。

    那他倆這兩條老命怕也是活不成了呵!阿貴若死了,那他倆将依靠何人呢?豈不是老來更要受罪嗎?而況且阿貴被廠裡開除了,這恐怕也不盡是阿貴的過錯,也許是張金魁這小鬼故意要害他,你看他那一臉橫肉,一雙鬼眼睛&hellip&hellip是的,恐怕是這小鬼做的怪,阿貴是沒有什麼過錯!&hellip&hellip 現在一對老夫妻隻希望阿貴的病早些好,早些康健起來。

    就使阿貴現在沒有工作,閑着手坐在家裡,但他若能康健地坐在家裡,那倒也沒有什麼,怕的是他有病,怕的是他發生别的不幸的花樣來。

    &hellip&hellip不過因為阿貴失了業的原故,這兩位老夫妻要更加努力地掙錢了。

    阿貴在工廠做工的時候,還可以領到工錢養養家,但是現在?現在阿貴在家裡坐着,他是要成為被人養活的一個人了。

    因此,阿貴的父親不得不将小車子推出去早些尋生意,阿貴的母親,雖然她那一雙爛紅的眼睛妨礙她工作,不得不将盛着破補綻的竹筐子早些提将出去,到處去尋問: &ldquo要補衣服麼?要補衣服麼?&rdquo 生活是這樣地艱難!錢是這樣地難掙!阿貴的一家所消費的數目是非常地微細,但因為要維持這點微細的消費,他,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不得不拚命地如牛馬一般地工作,不得不盡自己的力量可憐地去探求!&hellip&hellip 阿貴與他小妹妹阿蓉留在家裡。

     阿貴今天早晨起來,雖然他的神志恢複了常态,但他覺着四肢無力,軟弱得非常,他從沒有這樣地軟弱過。

    他深恨自己太不中用了:&ldquo為什麼小病了一場,就弄得這樣地軟弱起來?從前雖然也小病過,但不過覺着不舒服而已,一時地就過去了。

    但是現在?現在弄到這般軟弱的地步,兩條腿幾乎都沒有移動的力氣,真是萬萬料不到的事情!也許我瘦了不成人形了罷?&hellip&hellip&rdquo他于是想起來他還有一塊小鏡子放在貢桌的抽屜裡面,何不拿出來照一照呢,看看到底瘦成了什麼樣子。

    當他拿起小鏡子一照時,他見着鏡子裡面是一個不相識的面貌:頭發蓬松着如囚犯一樣,面色紅而黑,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進,顯得是非常大的眼睛,兩頰瘦削得可怕&hellip&hellip喂!這是誰呀?這簡直不是阿貴了。

    阿貴還能記起從前的面貌:頭發梳得很光潤,面色雖不十分白,然而也并不黑得讨厭,兩頰是很豐圓的,一雙清俐而有神的眼睛&hellip&hellip但是現在這鏡子中的人?這簡直是鬼了!但是阿貴素來不十分相信有鬼,而況且縱是有鬼也隻能在夜裡出現,哪能大清早起就有鬼呢?阿貴一刹那間似乎真看見鬼了,但他即刻就覺悟到了,這不是鬼,也不是别人的面貌,這正是他自己,這正是拿鏡子自照的王阿貴。

    阿貴不禁長歎了一口氣,&ldquo唉!我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hellip&hellip&rdquo 阿貴起了床,踉跄地走出門外換一換空氣。

    這時朝陽初現,草上的露珠在陽光的輝映中閃耀着,空氣是異常地新鮮。

    他振一振肩背,伸一伸手腕,向着朝陽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

    他這時覺得異常清爽,就如同從黑暗的,空氣窒悶的,深沉的牢獄裡初出來一樣。

    往日他一起身即胡亂地吃了飯,吃了飯之後,即匆促地離家走入工廠的大門,并沒曾注意過這可愛的朝陽,這鮮明的露珠,這令人清爽的空氣。

    但是今天他卻感覺到這些了。

    他似乎才開始感覺到自然界的生趣,似乎第一次感覺到早晨的好處。

    他這時很奇怪,為什麼往日天天起早都沒有感覺到這些呢?難道說今天的早晨是特别的嗎?&hellip&hellip他呼吸了幾口氣之後,覺得清爽極了,因之他很滿意,他很滿意他今天能夠感覺到他往日所感覺不到的東西。

     嗚!嗚!&hellip&hellip他聽見了工廠的煙囪吼叫了幾聲之後,慢慢地,很不願意地将自己的目光挪到那工廠所在的方向去。

    他看見工廠的房屋了,他看見煙囪突突地冒着烏煙了,他又遙遙地聽見工廠内的機器聲&hellip&hellip他不禁深深地歎了幾口氣。

    他一方面似乎很高興地脫離了這種特别的牢獄,在這個牢獄中他消磨了他的黃金時代&mdash&mdash兒時的光陰,一直到現在他才脫離了它,才能感覺到這清晨的美麗,但他一方面又想到&hellip&hellip呵,他不願再往下想去,因為他很怕再往下想去關于他以後的事情了。

    他将來怎樣生活呢?做什麼事好呢?還是到别的廠裡去找工作?還是如父親一樣推小車子?還是去&hellip&hellip呵,他真不願意再往下想去了,因為這很苦惱他。

     阿貴向着工廠歎了一口氣,又無精打采地走進屋内來了。

    這時阿貴的母親已經把早飯燒好了,叫他吃飯。

    在吃飯的時候,他暗暗地瞟看他的父母,&mdash&mdash他倆老是沉默着不說話,也不向阿貴身上注意,似乎阿貴并沒弄出什麼事情的樣子。

    但是在他倆的面容上,都有很深的憂郁的表情,雖然他倆勉力地做着如平常一樣的态度,不願對于阿貴加以絲毫的苦惱,但是阿貴在他倆的面容上,卻深深地感覺到他倆的心境是如何地苦痛,是如何地不安。

    阿貴想向他倆述說自己在廠裡的經過,想說幾句話來安慰他倆,可是不知為着怎的,隻是沒有說出來。

    惟有天真的小阿蓉,她不知道憂愁,不知道煩惱,更不知道計算。

    她隻要有飯吃,至于她吃的這飯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是不是她的父母用盡血汗換來的&hellip&hellip她實在問不着這些。

    不過她的命運并不算好,她有時一顆小心靈也深深地感覺到苦惱:别人家小孩子時常穿新衣服,時常買糖果吃,時常買好玩的東西,可是阿蓉隻能看着他們,隻能羨慕他們。

    她實在不明白這個道理:為什麼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好衣服穿,糖果吃,東西玩呢?我的爹爹媽媽為什麼不買給我呢?難道說我的爹爹媽媽不疼我嗎?&hellip&hellip 飯吃完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