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鐘樓命案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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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

    請到沙發那邊坐。

    ” 他的态度非常友好,和傲慢的潘特羅比起來,弗來迪利克顯得紳士多了。

    我心想,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被殺。

     用毛玻璃隔開的辦公室角落裡,擺設着招待客人用的沙發和桌子。

    弗來迪利克走在前面,領我們到旁邊坐,并問我們要喝什麼。

    我婉拒了,他揮揮手,秘書便退出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雪茄,一邊點火,一邊說:“今天沒辦法工作了。

    這次的事件太驚人了,整個美國都在報導這個事件,說中央公園高塔是被詛咒的地方,是棟充滿血腥的大樓,這一帶的地價一定會因此而下跌。

    今天我原本約了幾個人要見面的,結果紛紛被取消了,可能是大家都不想接近這裡的緣故吧!正好你在這個時候來,所以我才有時間見你。

    ” 弗來迪利克把裝着雪茄的盒子推到我們面前,請我們抽,但我仍然婉拒了。

    我不大喜歡雪茄。

     “其實我也很想逃離這裡,至少在這個可怕的拆除工程日子裡能夠離開,因為這裡是我的工作夥伴被殺死的地方。

    可是很遺憾的,我無處可去。

    待在自家的話,一定會被新聞記者打擾;來這裡的話,起碼還有警衛或安全人員把關,不會受到記者們的打擾。

    雖然我在百老彙還算小有名氣,但做這行是很孤獨的。

    ” “我以為你們是像中世紀的國王那樣的人物。

    ”我說。

     “中世紀的國王也是孤獨的人。

    ”他說,然後吐了一口煙。

     “弗來迪利克先生,你應該了解我們的來意吧!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我想請你幫我們尋找殺害潘特羅·桑多利奇的兇手。

    ” “現在頂樓正在拆除大時鐘,大時鐘即将撤離這裡,下一個撤離這裡的人,或許就是我了。

    我不想被殺死,至少不要像潘特羅那樣被斬首。

    ” “五号那一天,你見過桑多利奇先生嗎?”我一邊從懷裡拿出記事簿,一邊問道。

     “五号?” “就是他被殺死的那一天。

    ” “啊,那一天是五号嗎?他被殺死的那一天,我們本來要一起吃飯的,我們約在前面的狄賽爾帝斯茲。

    ” “那是一間高級的餐廳。

    ” “是嗎?可是他沒有來。

    他被瘋子抓走,并且被殺害了。

    ”弗來迪利克皺着鼻頭說着。

     “那一天你沒有和潘特羅說過話嗎?”我問。

     他咬咬嘴唇,說:“有,那天我和他說過話,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

    我和人在家裡的他通電話,談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并約好要一起吃飯。

    因為工作的事情不是那麼容易就談得好的,所以約好去狄賽爾帝斯茲吃飯的時候再慢慢談。

    ” “三點左右嗎?這表示那個時候他還活着?” 我緊張了。

     “是的。

    他在自己的家裡,精神好得很。

    ” 這是一句相當重要的證詞。

     “你所說他自己的家在……” “就在樓上的三六〇一号室。

    ” “三六〇一号室?”我的視線從記事簿上擡起來。

    我對這個數字有印象。

     “那是以前伊瑪·布隆戴爾住的房子。

    你還記得嗎?” 我無言地點點頭。

     “沒錯,那裡是以前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房子。

    他現在住那裡嗎?” “他不可能是去那裡玩的。

    ”弗來迪利克說。

     我點頭,心想潘特羅似乎沒有把房子轉讓出去。

     “我想知道誰有殺死桑多利奇的動機。

    你知道有什麼人嗎?請全部說出來。

    ”我說。

     結果,弗來迪利克回答:“如你剛才所說的,他是個國王,所以他的周圍都是他的敵人。

    百老彙裡多的是強烈嫉妒他、想要除去他的人,但那隻是‘想’,沒有人會真的殺人。

    沒有了國王,士兵、人民就過不下去了,大家都要靠他賺錢吃飯過日子,所以沒有人會真的動手殺死他。

    ” “沒有嗎?” “與‘印地安之花’這部戲相關的所有人,包含觀衆在内,都會因為他的死而有所損失。

    其中損失最慘重的人就是我,就好像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一樣。

    今後齊格飛演藝公司推出的戲劇作品,恐怕無法達到以往的水準。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他的死,就是齊格飛演藝公司的緻命傷。

    當然,我會努力不讓這種情況發生,不過這絕對不是輕松的事情。

    或許有人會憂慮潘特羅死了,今後就看不到好戲了,現在就有觀衆有這種憂慮了。

    潘特羅是一個能夠激發作家或音樂家,讓他們寫出好作品的高手,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在百老彙這個地方,沒有人會真心想要讓他死。

    我敢打賭,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個作品,都在期待制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演出:喬蒂·沙利納斯的組合,被挂在美琪戲院的門口。

    ” “你的意思是,沒有人有殺害潘特羅的動機……” 弗來迪利克慢慢地搖着頭,說:“沒有。

    怎麼可能有人會用那麼殘忍的方法殺害他呢?”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說:“不,隻有一個人可能。

    ” “誰?” “我。

    ”弗來迪利克說着,哈哈哈地笑了。

    “因為他太受到重視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

    潘特羅·桑多利奇太有名了,任何宴會的場合,隻要他一出現,大家都會圍繞在他的身邊,連女明星都會嫉妒他。

    就算我的名字很明顯地挂在宴會會場,客人們也不太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你想他們會在我的面前說什麼話呢?會說:哦?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那個人還活着嗎?根本就把我當成化石了。

    ” 我點頭,說:“他确實是比一般人有名太多了。

    ” “不過,我沒有殺他。

    我是一個有家庭的人,而且我也有不在場證明,在回家以前我就一直待在這裡。

    更何況他死了,我是損失最慘重的人。

    ” “那麼,誰會使用那樣的手段殺他呢?” 弗來迪利克吐出一口煙,認真地想了想後,說:“不知道。

    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應該不是和演藝界有關的人。

    他是一棵搖錢樹,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比明星更有價值的人。

    ” “那麼,與你們競争的劇場老闆,或演藝公司制作人呢?” “這個圈子裡沒有那麼笨的人,每個人都很會算計,不會為了競争而殺人。

    不過,如果是為了與這個行業無關的事情而結仇,那就另當别論了。

    這和女演員們的主角争奪戰不同。

    不管是怎麼樣的戲院,任何表演都是因為有競争者才會存在的。

    如果隻有一種表演,就算有再好的演員與劇本,觀衆都會愈來愈少,這是這一行的人都了解的事情。

    ” “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死而獲利嗎?” “沒有吧!”弗來迪利克很快就回答,“他遙遙領先衆人,還沒有人能夠和他競争。

    ” “如果說兇手是向他借錢的人呢?” “不可能吧!”弗來迪利克又很肯定的說:“潘特羅是儉樸的人,不會借錢給人,他隻會送錢給人;但是他送錢的時候,一定也得到更多的回報。

    ”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你的意思是……” “女人。

    潘特羅隻會送錢給女人,他對女人也很有一套。

    ” “這棟大樓以前發生過女性舞蹈演員梅莉莎·貝卡自殺的事件。

    ” “那個舞娘和他無關。

    ”弗來迪利克馬上說:“那不是他有興趣的對象。

    潘特羅對舞者沒有興趣。

    ” “那麼,哪裡才能找到線索呢?” 弗來迪利克吐出紫色的煙霧,思考了好一會兒後,才開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雖然嫉妒他,但是并不恨他,當然也沒有殺害他的想法。

    在他周遭的人當中,如果有人真的想殺死他,而且會實際動手殺死他的人,大概隻有我了。

    所以說,隻有我可能是兇手。

    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他。

     “從潘特羅的死法看來,兇手對他的怨恨極深。

    如果報紙上的報導屬實的話,那麼怨恨潘特羅的人,一定是被潘特羅嚴重羞辱過的人。

    會是劇本被他甩在一旁的劇作家嗎?還是演技被他瞧不起的演員?應該都不是。

    在演藝界裡混生活的人,哪一個沒有被貶抑、嘲諷的經驗?不可能為了那種事就生出殺機。

    更何況,潘特羅是一個會照顧人的人,就算曾經被他貶抑過,也不會永遠被他抛棄,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刑警先生,我真的不明白呀!到底是誰殺死了他?我也很想問這句話。

    ” 弗來迪利克說。

     8 來到三十四樓,我敲了喬蒂·沙利納斯住處的門。

    可是敲了半天,還是沒有人來應門。

    我試着轉動一下門把,發現門是鎖着的。

    這時候,一個正準備外出的鄰近婦人出現在門口。

     “要找沙利納斯小姐嗎?她好像剛剛出去了。

    ”那個婦人對我們說。

     “出去了?” “我想是出去買東西了。

    ” “會馬上回來嗎?”我問。

     “這個就不知道了……”那婦人說着,很快就往電梯廳的方向走去。

     “我們被耍了嗎?”約翰說。

     “已經告訴過她,我們要來的……難道記錯時間了嗎?”我邊看手表邊說。

     “沒有透過經紀公司的約定,對她而言不算是約定吧!”約翰說。

     “怎麼搞的!她這種行為看起來就像是在逃避。

    ” “嗯。

    不過,殺死潘特羅的人不是她吧!” “那樣的殺人方法,不是女人做得出來的事情。

    ” “可能是她不接受沒有付費的采訪吧!” 約翰的這種說法,對我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

     我想起五年前在美琪戲院的舞台側遇到喬蒂·沙利納斯的情形。

    那時的她非常認真地在準備主角的試演,雖然急着擺脫身為刑警的我的詢問,但是态度并不傲慢。

    可是今天她避不見面的态度,該怎麼說呢?雖然沒有透過演藝經紀公司安排,但我确實在電話裡和她約好見面的事情了。

    她這麼輕易就把我們的約定置之腦後嗎?在争取波西亞那個角色時的她,也會做這種事嗎? 在這種想法下,我隻能認為成功讓她變得傲慢了。

    我和喬蒂見面的那天,是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翌日。

    美琪戲院前擺滿了追悼伊瑪的花束和燃燒中的蠟燭,但戲院裡面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哀傷的氣氛,在舞台周圍的女孩子們個個摩拳擦掌,努力想要争取成為伊瑪的後繼者。

    喬蒂就是以伊瑪之死為台階,爬到現在的地位。

     因為我的叫喚而回頭的喬蒂确實是個美女,可是她的身形看起來有點單薄,低着頭走路的話,大概不會引起别人的注目。

    若不是有人告訴我她是前途非常看好的新人,或許我根本不會和她說話。

    她的輪廓非常端正,是一個美人胚子,但要就近看才能看到她的美,觀衆在舞台下看表演,是一種遠距離的觀看,隻看得到她單薄的身體。

    所以,當時我認為另一個被看好的裘安娜·克洛福德,比她更有希望獲得波西亞的角色。

     裘安娜·克洛福德比較像伊瑪,她腿長、身高夠高,身材豐滿而充滿野性美,站在舞台上的話,非常引人注意。

     不管是伊瑪,還是裘安娜,她們都有專業女性演員的外表,全身散發着表演者的魅力。

    可是喬蒂卻像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走在馬路上的漂亮女子。

    就像去朋友家作客時,拿出剛烤好的派請客人享用的朋友妹妹,但是這個朋友的妹妹卻漂亮得讓人驚為天人,讓人忍不住想要天天去朋友家。

    我一直覺得成為百老彙舞台女主角的人,一定是擁有某種魅力的人,不是普通人。

    然而,任何一個明星在成為明星之前,仍然是一個普通人。

     “怎麼辦?”約翰問我,“要回去嗎?” “不,既然已經來到這裡了,我們就去拜訪奧森·達爾馬吉吧!或許他正好在他的屋子裡。

    ”我說。

     于是我們往那位建築師家的方向走去。

     我邊走邊問約翰:“約翰,你認為美國的男性會想娶百老彙的女明星當老婆嗎?” “你說的美國男性指的是誰?‘印地安之花’的觀衆嗎?”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指像你這樣的美國男性。

    ” “在我的人生裡,原本就沒有百老彙的舞台。

    我對戲劇、歌曲都沒有興趣,沒有那些東西也一樣可以活下去。

    我喜歡的是公寓對面熱狗店的女孩,或在費尼洛⑦賣起司蛋糕的女孩。

    ” 譯注⑦:Veniero's,紐約最好吃的起司蛋糕店。

     “好吧!如果你是觀衆的話,請說說你客觀的看法。

    ” “我的看法是——”約翰開始說了:“這個問題就像要求情婦也要有一手好廚藝一樣。

    ” “哦?” “正因為沒有好廚藝,所以隻能當情婦。

    要求情婦要有好廚藝,基本上就是錯誤的。

    ”約翰很肯定地說。

     “是嗎?那麼百老彙的女明星們是……” “她們是情婦型的女人,不需要有好的廚藝或性情,隻要會唱歌、跳舞就行了。

    要吃好料理,可以上餐廳吃;帶她們去高級的商店,她們自然就會表現出好性情。

    這就是我的看法。

    ” 真是令人佩服的見解。

    我點點頭,說:“的确,說得沒錯。

    百老彙要的女明星不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而是情婦型的女人。

    說得太好了,我完全贊成。

    ” “你也同意嗎?塞姆。

    ”約翰說。

     “可是,約翰,既然如此,喬蒂怎麼會成為大明星呢?她看起來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

    以前的那個伊瑪,或是喬蒂的競争對手裘安娜·克洛福德,都有着野性魅力,她們才是情婦型的女人,也是更有明星資質的女性。

    ” “塞姆,關于這一點,我有我的想法。

    睡覺以前,我們會喝點高酒精的馬丁尼或琴蕾雞尾酒,而給女性喝點像黑醋栗蘇打或咖啡奶酒之類的甜酒。

    以前大家都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要用酒做例子嗎?約翰,我們身為警官,對酒要有節制。

    不過,你就說吧!” “可是,現在怎麼樣了呢?現在男人喝甜酒,誰也不會說什麼了,不是嗎?在紐約最好的酒館裡,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吧台調酒員,也會在紅木吧台上為你調上一杯以前是隻有女性才會喝的粉紅香槟。

    可是,你會因為這樣而生氣嗎?不會吧!因為隻要是真酒就好了。

    自從女人們把酒變不見了以後,喝女人的甜酒,總比喝了和汽油差不多的假酒,造成胃出血來得好吧!” “嗯。

    ” “已經娶到老婆的人,才會去議論什麼是情婦型的女人。

    所以,想讨論這個話題的話,就必須等大家都有老婆了。

    還沒有老婆的人,誰會去分别什麼情婦型的女人、老婆型的女人呢?” “也就是說,喬蒂如同粉紅香槟嗎?” “在愚蠢的法律下,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了,哪裡還有會老實待在家裡的男人?誰也不想待在家裡。

    喜歡喝酒的人,都醉死在馬路邊了。

    老實乖巧的女人待在家裡,情婦型的女人待在舞台上的原則,不符合現在這個時代的情況。

    ” 我默默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敲了三四〇八号室的門,門很快就開了,我們看到了一張有着金色頭發的臉。

    自己設計的大樓發生了如此軒然大波的事端,我以為他一定不在家裡,結果卻讓我很意外。

    不過,仔細想想,就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在家裡了。

    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走到哪裡都會引來一堆記者,造成騷動,所以躲在家裡反而是最聰明的做法。

     “是奧森·達爾馬吉先生嗎?” 當我們這樣詢問的時候,他好像是在警戒,也像是有點害怕般地直視着我們。

    他雖然沒有說話,卻很快地點了頭。

     “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塞米爾·穆勒,這位是約翰·李韋恩。

    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

    ”他以略帶沙啞的聲音說着。

     “我們要站在這裡說話嗎?”我問。

    他短暫猶豫後,把門開得更大,讓我們進入室内。

    大概他也忌諱鄰居的眼光吧! 一走進客廳,就會發現室内的日用品、家具的格調非常統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顔色不是金色、銀色,就是黑色,非常搶眼。

    架子裡和桌子上,擺滿了古代埃及或希臘的神殿模型,牆壁上則滿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風格圖畫,簡直就像進了法老的辦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戲院的舞台一樣。

     因為是邊間的房子,所以視野很好,不隻可以看到中央公園的一側,還可以看到南邊的中城及雀兒喜地區。

    可是壓在這些地方上面的,卻是灰色的雲層,聽說明天飓風就要來襲了。

     “這裡的視野真好。

    ”雖然已經相當習慣這裡的風景了,我還是忍不住這麼說。

     “窗戶并不是那麼必要的東西。

    ”建築師一邊坐在扶手上有動物頭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寶座上,一邊像年輕的王在頒布命令般,非常嚴肅地說道。

     “窗戶不是那麼必要?”我反問,“你的意思是,在構造力學上是不必要的,是嗎?”我一邊說一邊想。

     我對建築學的了解非常貧乏,如果想要和建築師認真讨論建築上的問題,那麼得從頭開始好好學習建築學才行。

     “啊,不,不應該這麼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樓層的建築物的話,就力學上來說,必須減少窗戶的數量是嗎?也就是說,如果窗戶太多的話,會影響建築物本身。

    是這樣嗎?” 我的問題應該是相當粗淺的吧?但是,奧森好像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嚴肅,感覺有點古怪。

    他的皮膚看起來還很年輕,雖然臉頰上有很多雀斑,不過皺紋很少。

    不過他臉色蒼白,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接近銀色的金色短發,遠看之下很像白頭發。

    還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沒有眉毛似的,而且隻要一張開嘴巴,就可以看到兩顆顔色黃濁的門牙間有極大的牙縫。

    至于他到底幾歲了?看起來好像不到三十歲,又好像已經五十幾了。

    總之,很難從他的外貌去判斷他的年紀。

     “這個嘛……” 他很為難似的開口了。

    可是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聽不太清楚。

    他的體型單薄,可以用瘦來形容,并且老是駝着背,給人一種病弱的感覺。

    但他對待我們的姿态又擺得很高,很喜歡擺架子。

    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并沒有他這一型的人物。

    這樣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歡的類型吧! “你應該可以了解吧?上面的鐘樓來了那麼多人,讓我的情緒有點不穩定。

    ”建築師說。

     “我當然可以了解。

    ”我說。

     “其實不是你說的那樣。

    在構造力學上來說,這裡可以不要窗戶,也可以不要牆壁。

    ”奧森說。

     “也可以不要牆壁?”我很訝異地反問。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

    所以,這邊的牆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戶。

    ”他指着中央公園的方向說。

     “這麼高的大樓也可以沒有牆壁?安全嗎?” 于是,建築師非常正經地說:“安全。

    現今的大樓外牆完全沒有重量的負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戶,也沒有問題。

    ” “那麼,是什麼東西在支持那麼高的大樓?” “框架,鋼筋的框架。

    這個骨架支撐了整座大樓。

    隻要計算好,有這個骨架就夠了。

    ” “原來是鐵做成的框架啊。

    ” “不,鍛鐵是不行的,因為不夠‘柔軟’。

    一直到鋼鐵被開發出來之後,才能建這麼高的大樓。

    以前使用鍛鐵的時代,能蓋到十層樓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話就有危險,所以不能蓋現在這樣的大樓。

    ” “嗯,原來不用石頭補強,也可以蓋出高樓大廈。

    我現在才知道。

    ”我說。

     “其實剛好相反。

    ”奧森說。

     “石頭是不能補強的,石頭隻會加速建築本身的振幅,因為那樣會讓建築物的上面變重。

    ” “振幅?” “地震的時候,就會有振幅。

    ” “這座石頭島有地震?” “有,隻是一般人感覺不到。

    地震的搖動方式有很多,長周期的地震波動會因為振幅的時間關系,而隻有上方搖動。

    例如這棟大樓,位于這一層樓的搖動幅度,大約是七英尺。

    ” “長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為一個周期的擺動,是相當和緩的地震。

    ” “七英尺?這裡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搖擺?”我非常震驚。

     建築師點頭回答:“還沒有人感覺到這個問題,不過,遲早會有人發現的。

    任何構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動周期,在某種時機巧合的情況下,如果相互作用,搖擺的幅度就會變大。

    對大型構造物來說,零星的振動比較強,但是搖擺的幅度并不強。

    可是因為容易有共振,所以搖擺的時間會變長。

    不管是桌子還是椅子,都會猛烈地在地闆上滑動,但是大樓下的地面卻一點事情也沒有。

    ” “這裡也會有那樣的現象嗎?” “岩盤地形不容易有那樣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險了。

    不過盡管如此,住在這裡的我們還是不能大意。

    ” “嗯。

    ” “雖然說現在注意到這個問題的人還非常少,但我們一定要盡快研究這個問題才行。

    樓面以七英尺寬的幅度搖擺的時候,周圍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塊,會演變成什麼樣的情景呢?所以說如果用石塊補強,反而會造成危險。

    堆積石塊補強的方式,隻能用在十層樓以下的建築。

    大樓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牆。

    ” “唔,這樣的說法很難讓人立刻相信。

    ”我說。

     于是建築師又說:“那麼,我們用船做比喻吧!建築的曆史和船一樣。

    你知道傳統的木造船為什麼減少了嗎?” “木造船嗎?” “是的。

    為什麼木頭做的船被鐵做的船取代了?” “我認為是森林被大量的采伐,樹木愈來愈少的關系……” “不是那樣,是因為‘鐵比木頭輕’的關系。

    除了這個理由外,沒有别的理由了。

    木頭會浮在水面上,但是鐵會下沉。

    面積小的木頭或鐵片,确實是那樣沒錯。

    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鐵制的船的總重量,卻比木頭做的船的總重量輕得多。

    而且鐵片比較薄,可以扭轉、彎曲的可塑性也比較強。

    當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風雨或強烈的海流沖擊時,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個難以控制的個體了,在暴風雨的沖擊下,很容易就被擊潰。

    ” “原來如此。

    ”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東西,就必須改變想法才行,隻是延伸做小東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

    所以說鍛鐵很快就被鋼鐵取代了,舍棄不夠進步的東西才會變得更好。

    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細的建築物,重量輕又有可塑性的建材,應該是比較有利,而且能使建築物更堅固。

    現在的我們正在發想那樣的建築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

    如果成功了,那麼或許不久之後,曼哈頓的摩天樓就會朝這個方向變化。

    ” “所以窗戶……”我把話題拉回來。

     “對,如果是那樣的建築物,理論上所有的牆壁可以全部被窗戶取代。

    ” “可是,那樣的建築真的堅固嗎?”約翰插嘴說:“雖然理論上是那樣,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築師沉思了片刻,才點頭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個人希望不會變成那樣。

    窗戶這種東西,會讓設計師沉淪。

    古代的建築物,例如歐洲十八、九世紀時建築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戶都小小的,所以誕生了許多絢爛的文化。

    又例如這間房子,如果沒有這麼多窗戶的話,就可以凝聚出許多的趣味,創造出種種的可能性。

    古代埃及的藝術也是……” “這些畫都很漂亮呀!”我指着挂滿牆壁上的畫說。

     “是莎草紙,這些全是莎草紙畫。

    ” “這個像畫一樣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

    埃及的藝術經常表現在宮殿牆壁和陵墓牆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藝術。

    他們的藝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發展呢?因為‘沒有窗戶’。

    最能展現埃及藝術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面下的世界是黃泉之國,唯有那樣的地方,才找得到藝術的真髓。

    這間屋子也是,因為有這麼多窗戶,所以我隻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眼裡隻有窗戶的建築師,是做不出什麼好作品的,因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戶為重點。

    ” “嗯,所以你想設計出更少窗戶的房子?” “你說得沒錯。

    外觀也一樣,如果牆壁上滿滿都是窗戶,那麼每一棟大樓的外觀就會變得一模一樣,建築師能夠發揮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制。

    高迪設計的大飯店最後雖然沒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話,就是一棟窗戶非常少的大樓。

    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棒的設計。

    ” “噢!” “窗戶使建築師堕落,讓建築師做偷工減料的事情。

    牆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

    當某棟建築物的牆壁完成變成窗戶,就已經不是房子了,而是機械的一部分。

    隻有機能性而沒有溫暖,是沒有發展性的建築。

    ” “達爾馬吉先生,”我說:“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問,是不是可以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問你呢?” “什麼事情?” “建築師為什麼要在誰也看不到的高樓牆壁上,裝飾一些圖案或雕刻呢?如果是從地面可以看到的裝飾,或許還可以在當代留名。

    可是,如果在距離地面三十層樓高的地方放了維納斯的微笑,也沒有人看得到吧?為什麼要做那種徒勞無功的事呢?” “因為附近很快就會蓋起别的摩天樓吧!”建築師說。

     “蓋摩天樓的建築師們,會事先認定‘附近也會蓋同樣高的大樓’,因此在自己蓋的大樓上做裝飾嗎?” 奧森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應該不會吧!因為每個建築師都不希望自己蓋的大樓比别人的矮,都想蓋出高人一等的大樓。

    ” “就是說啊!那麼那些裝飾到底是要給誰看的呢?” “那隻是現階段看不到而已,未來的公共汽車或計程車,都會變成小型的飛行船。

    飛行船在空中飛,很快就可以抵達目的地。

    空中交通不會阻塞,乘客還可以欣賞窗外的風景當作娛樂。

    就像現在東河的觀光遊覽船一樣,觀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賞對岸的建築或風景。

    ” 我有點難以置信地說:“建築師真的都在想那樣的事情嗎?” “那是建築師個人的樂園。

    美國建築師是夢想家,也是詩人,是做夢的少年。

    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ElishaGravesOtis)設計的電梯,在紐約的世界博覽會亮相時,你知道建築師們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嗎?” “不是摩天樓嗎?” “不是,而是像多層地闆層層疊起,一直疊到天際的‘自然田園’。

    搭乘着電梯,不管到哪一層樓,一出電梯,就是寬闊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來的蔚藍天空,天空裡還有朵朵的白雲。

    每一層樓的各個草原上散布着一間間房子,有些房子塗着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紅色的磚瓦房,每間房子都有炊煙從煙囪裡袅袅升起。

    ” 我和約翰無言地聽着這個夢想。

     “另外,每間房子外面的院子都拴着一艘小型的飛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飛行船。

    就像加州那樣,每戶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飛機,遨遊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

    還有,大樓的牆壁上有專門讓飛行船通過的門,打開那扇門就可以飛到外面的天空。

    外面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時和畫出來的天空一樣蔚藍,有時是下着傾盆大雨的天空。

    駕駛着那樣的飛行船,可以去紐澤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島玩。

    雖然這個夢想最後沒有被實現,但當時大家是很認真在思考這個可能性的。

    因為有這個夢,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頓。

    ” 我點頭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後,又問:“你對現在正在進行拆除大時鐘的工程,有什麼想法?” 于是建築師搖搖頭,歎氣說:“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極。

    想拆大時鐘的人,和用時鐘的指針來殺人的笨蛋一樣愚蠢。

    那座大時鐘,是這棟大樓的特征,拆掉時鐘的話,這棟大樓就是一棟到處可見的普通大樓。

    未來,曼哈頓的大樓會愈來愈多,這棟大樓就愈發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樓埋沒。

    如果那個時候這棟大樓還有大時鐘的話,大時鐘将是這棟大樓存在的價值。

    因為有大時鐘,整個設計才能平衡,這是建築師早就想到的問題。

    所有的設計,都以大時鐘為中心,連走廊的照明設計,都與大時鐘有關。

    所以我說沒有比拆大時鐘更愚蠢的行為了。

    這是對建築的亵渎,讓人感到悲哀。

    ” “大樓的機能會因此而出問題嗎?” “不會馬上出現問題,但是,拆除時鐘絕對不是正确的事情。

    這棟大樓正在被逐次改建,這也是無視原設計者的行為。

    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從三十七樓到樓頂的出口,理由是那個出口會造成住戶的危險。

    至于為什麼會有危險呢?因為大時鐘很稀奇,所以有人會想到樓頂去看時鐘,不小心就會造成意外,另外也擔心有人會跑到樓頂跳樓自殺。

    現在,輪到要拆除大時鐘了。

    總之,這棟大樓将會愈來愈沒有特色。

    可是,請别忘了一件事,現在人們根本沒有辦法去樓頂了,今後想去樓頂的話,大概非用氣球不可了。

    ” “關于潘特羅命案的兇手,你有什麼看法?” 我這麼問時,奧森說:“我當然不知道兇手是誰。

    不過,如今這條街上最痛恨兇手的人就是我。

    ” “達爾馬吉先生,為了謹慎起見,我必須問你一些問題。

    ”會面的最後,我問:“五号那一天,你做了什麼事情?” “五号?” “就是潘特羅·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三點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這裡。

    因為那天管理這棟公寓大樓的公司派人來找我。

    ”達爾馬吉說。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我覺得我有必要拿出記事本。

     “狄亞哥·狄·尚·朱利阿諾和貝提·亞雷。

    你在進行不在場證明的調查嗎?” 我拿出記事本,繼續問道:“他們兩個人在這裡待到幾點?” “他們一直待在這裡。

    ”建築師說。

     “一直?”我擡起頭問。

     于是達爾馬吉攤開雙手,說:“因為我們在讨論工作上的事情。

    我們讨論到八點左右,因為肚子餓了,便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飯。

    ” “幾點回到這裡?” “和他們分手時已經超過十點了,所以我馬上就回到這裡。

    不過,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

    當時我雖然回到家裡,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又在聽音樂。

    隻要關上窗戶,就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

    ” “我可以去問朱利阿諾先生和亞雷先生嗎?” “請你一定要去問他們。

    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沒有任何恩怨,不希望無端被人懷疑。

    ”他說。

     “齊格飛先生說了,他說他三點的時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過電話,當時桑多利奇沒有任何異狀,可是七個小時後的十點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卻被殺害了。

    ” “是嗎?我不知道他的話可不可信。

    ”建築師的回答讓我很訝異。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齊格飛是個騙子。

    以前他曾經對我說,計劃在皇後區蓋一座周圍有四棟摩天樓的大型複合式表演會場,還請我為那個計劃做設計,可是後來卻隻字不提。

    不隻如此,他還一臉正經地說,以紐約目前的戲劇表演情況,自己不可能會說那樣的話。

    比起那個男人,我更相信預言紐約的巴士和計程車可以在空中飛的建築師。

    ” 我點頭,表示聽到奧森說的這句話了。

     和奧森見面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聊。

    這或許是我個人的偏見,我覺得藉着這次見面,我好像多少觸摸到設計出曼哈頓摩天樓景觀的人類的精神了。

     這個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得正是時候。

    就在潘特羅·桑多利奇的斷頭事件讓全紐約吓破了膽,也讓一般人認為大概隻有世界大戰或火星人來襲的新聞,可以蓋過這個命案的新聞性時,竟然又發生了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件事情比潘特羅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号這天,飓風如天氣預報般登陸曼哈頓。

    紐約開始飄雨,到了半夜時,風也轉強了,十号黎明時,紐約已經籠罩在暴風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風狂雨驟。

     十号晚上八點左右,中央公園高塔在發出巨大聲響的同時,出現了原因不明的詭異事件,大樓的玻璃窗幾乎在同一瞬間粉碎。

    被認為是曼哈頓最華麗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變成有着無數洞穴的廢墟。

    可是這個事件并沒有造成火災,除了一個人之外,大樓裡的住戶無人罹難。

     我們立刻趕往現場,在曾經散落着潘特羅頭骨的大樓馬路上,看到仿佛堆積着厚厚一層雪的玻璃碎片。

    大樓四周的玻璃碎片化為白色的山,高度幾乎可達二層樓。

    風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随風飄揚,我用手按着頭上的帽子,以免被風吹走。

     不管是我們還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能茫然地站在現場。

    我擡頭看,發現有些低樓層的窗戶是完整的,但是三樓以上的窗戶大部分都變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

    沒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内的燈光則仍然是亮着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屍體,接着把那具屍體拉出來。

    這具屍體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彈出,摔到地面上的。

     我和約翰看到腳下的屍體時,不禁面面相觎,因為這個不幸人物,正是八号才和我說過話的設計師——奧森·達爾馬吉。

    他的頭蓋骨破裂,部分腦漿噴出,全身都是血,不過他的臉還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認出是誰。

    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隻有一位犧牲者,而這位犧牲者的褲子口袋裡,有一張寫滿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紙張,這好像是一張便條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