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與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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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次日,十二月七日的《東南日報》社論,論他:能以澹泊甯靜之懷,緻其任重道遠之守,在并世達官貴人中,論其經驗之宏富,眼光之遠大,與夫抱負之卓荦,要不能不膺第一流政治家之稱譽。

    雖提及他有用人不當處,此無庸諱言,我已心感溢美之言,與難能之公論萬萬分了。

     我又要感謝寫紀念文章的六十四位朋友,不知多少位還在世?在何處?其中大半不是平常寫作家,而當時送來的草稿大半是親筆。

    這些文章集成一冊《黃膺白先生故舊感憶錄》,成為一部分可參考的史料。

    可惜當時僅限百日集稿,未能征及遠方朋友,而純韻文亦因分類未曾收入。

    所以急于集稿,實因時勢日非。

    此書發起者新中國建設學會編輯部,最後負責校對印刷者吾弟君怡。

    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四月初,我遷居杭州,我在上海祁齊路寓所最後一件工作即整理此稿。

    一日,君怡由學會持稿來,與我對坐酙酌排列,且加标點焉。

     是年八月,中國全面抗日戰起,我不複用心個人事。

    越八年而草成短篇《黃膺白先生家傳》。

    以下是抗戰勝利後我托人帶稿赴渝給君怡、性元的信: 志弟、平妹手足:日月重光,普天同慶,聞訊之日喜極欲狂。

    數月來此間局勢雖緊,總無法行動,每自恐來日不可知,乃于夏間匆匆草姊丈《家傳》短篇,稿成拟設法送出一份離滬,則不得已中,吾事畢矣。

    天幸勝利實現,所顧慮者皆屬多事。

    月之九日南京受降,曾舉行家祭以告在天之靈,并在傳後補記其事。

    昨日五舅見而大哭。

    而嶽兄來函,亦有姊丈不及見勝利之憾,與姊言若相符合。

    爰将《家傳》草稿帶給弟等一閱,晤嶽兄時乞将詳細轉陳,不另作函。

    大姊雲啟。

    (卅四、九、十二) 這冊《家傳》草稿,我托五舅湛侯帶回重慶,他是從重慶來而複返。

    起初他不肯帶,說此時大家忙于複員,無人看此。

    我甚為傷心,請他費半小時工夫先自一看。

    舅母陶君輝(蘊玉)是最熱情的人,堅囑我交她,故仍由五舅帶渝。

    不到幾日,君怡忽然由渝飛滬,事先我并不知。

    他從機場自雇三輪車到吾家,熙治見舅舅至,狂呼大叫,我們相抱喜而泣下。

    下面附他帶來嶽軍先生給我的信。

    勝利後,滬渝電報始通,及上海市長初到,嶽軍先生已經有過幾次函電給我,這次君怡之來,亦出于嶽軍兄之意,這種體貼是我不能忘記的。

     蔣先生在膺白《家傳》前面作了一篇情文并茂的序,親筆寫好,“序”與“傳”均已另見。

    膺白最喜吳稚晖先生篆書,這次仍請稚晖先生用篆書題簽。

    這年十二月六日膺白第十周忌辰,我将《家傳》定稿付梓。

    嶽軍先生對《家傳》十分關心,看幾處指點。

    君怡告我:嶽軍先生看《家傳》時淚下泣失聲,素所未見。

    他問君怡說:“你還不回去慰她?”代君怡請假回滬。

    他又謙讓不作序文。

    下錄之函及種種關心,豈止一序文? 嶽軍先生函曰: 亦雲吾嫂賜鑒:湛侯先生回渝,奉讀手書及《膺白先生家傳》,并得詳悉吾嫂近況。

    追維八稔以來,吾嫂一身獨處寇氛之中,申張正氣,扶樹人倫,教授之餘,殚心著述;其艱貞不拔之操與誨人不倦之意,求之古人尚罕其比,何況今世,敬歎無已,轉增傷痛。

    反複來劄,聲與淚俱。

    膺兄奇才偉節,自任天下之重,其生平行事,無不與國家大計有關,舉其大體,當世尚多知之。

    至于操危慮深,忍辱負重,從容委曲,以求濟天下之事,而不屍其成功,匪惟世不盡知,即同志之友,雖知之而亦不能委悉言之若此。

    惟吾嫂與膺兄同心一德,共緻力于國事,故能将膺兄畢生志事,隐微曲折,一一傳出,又能以《左》《國》之筆,寫管葛之心,此固非後世史家之所能為也。

    此傳為古今有數大文字,且為膺兄千古之所托,拟再從容尋繹,如于微言剩義尚有可補充之處,當再附加箋注,送呈采擇。

    内人自割治後身體已漸康複,家母與家嶽母以次暨兒女輩均托遠庇平安,可告雅念。

    茲因君怡弟飛滬之便,敬托代候起居,惟冀為國珍衛,以副遠祝。

    此間一切由君怡弟面陳,先以奉複,敬頌時綏。

    弟張群拜複。

     (卅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以下是膺白又一朋友,他學測量時同學彭淩霄先生信: 亦雲夫人賜鑒:抗戰以後,交通梗塞,未曾緻函候安。

    複員後養疴田舍,鮮與外間往遠。

    昨來南昌,接藍軍恒君寄來《黃膺白先生家傳》二冊,《莫幹小學十五年》二冊,比分寄俞君詠瞻二冊。

    細讀一過,心與神往。

    膺白先生智勇仁愛,富于革命性而具有創造力,其一生事業均在革命過程中建立。

    成功不小,痛苦亦不小;亂世多才,亂世毀才;整個政治環境如斯,可為歎息者也。

    晚年建立莫幹小學,與東魯聖人學《易》删《詩》,歸裁狂簡,同一意義,弦歌聲起,亦足自慰。

    夫人以滂沛之筆,寫此光榮而具野史性之《家傳》,社會人士讀此傳時,同情景仰之心莫不油然而生。

    文字感人由來久矣,往古立德立功之士,吾人恍如親見其人,向往不已,風微人往,何以信仰之誠曆久不衰,此文字記載之力也。

    膺公一生事業,夫人知之甚悉,膺公存心立願,夫人知之最深。

    以優美富麗之文,經長時缜密之考慮,寫此偉大艱難之事迹。

    且處處客觀,哀感沉郁之語絕少流露,非胸懷曠達,學養兼到,不能寫此長篇大文。

    膺公傳矣,夫人之文亦傳矣。

    萬嘗三受膺公推薦而未能報其德,今膺公已逝,萬年亦老,将永無答報之時,感懷知己,愧恨綿綿。

    今承惠贈《膺公家傳》《莫幹小學十五年》,謹當珍藏。

    精神好時,常常取出細續,不啻晤言一室;好友來時,取與共讀。

    紀念前賢,留示後人,如是而已。

    書不盡意,祗頌春安。

    弟彭程萬敬啟。

     (三十五)四月二十五日 我借這些朋友之言,以證所述之無大誤,然亦因以自重,不勝感激而又慚愧。

     自民二(一九一三)“二次革命”至此,我所“回憶”無不與膺白共同,且大部是膺白的事。

    膺白自己能說能寫,他說的寫的均不少,獨沒有寫一點自己的事。

    我寫,比他自寫難得多,亦差得多了。

    他雖聰明,然對國家是小心翼翼,不自負而且自視欿然的。

    當他受着有意或無意的疑謗時,我不能平。

    他告我:從政不是為己,應有受得起委屈的雅量。

    嘗指一佛經故事語我:“有一人面指釋迦牟尼而罵,罵不已,釋迦默不一應。

    此人走後,弟子阿難問釋迦曰:&lsquo師父豈真如此!何不一答?&rsquo釋迦曰:&lsquo有人送禮不受則如何?&rsquo曰:&lsquo拿回去。

    &rsquo釋迦曰:&lsquo罵者亦如此。

    &rsquo” 膺白有一次和我說“心境”,他說:世人不了解他不要緊,朋友不了解則要反省;朋友不了解猶可,太太不了解則要深切反省;太太不了解猶可,若自己而不了解,則無地自容了。

    承他拿我放在他自己與朋友之間,使我義不容辭而寫這些。

    違我心者,為寫他而不能不帶着我自己,并且還要寫下去,因為我做的事還是循着他的路。

     (原載《傳記文學》第六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