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

關燈
戰的各國都未能如約參加賽會,僅有商人出品略資點綴,然美國本國的耀富,可以填補空虛。

    美國繁榮雖未如今日,而科學進步和機器生産已經甚為顯著。

    從原料到制成品,經過階段,可簡單實地表現者,在大小公司廣告中都可看見。

    參考說明書取不勝取,一本機器孵雞說明書,我們藏到民十七(一九二八)上莫幹山時。

    日本赴賽甚認真,他們的茶葉展覽,附設品茗處,即在布景的茶田旁,采茶少女白衣白帽,潔而美的神氣,宣傳了表裡一切。

    中國代表團先鬧人事糾紛,攜帶難以解釋的家眷,出品既貧乏,準備亦不夠經心。

    有餘沈壽的手工耶稣繡像,至奪目,陳列在美術館。

     暑期将過,美東的朋友們都想和膺白見面,曉垣、醉六二君曾西來小聚,同我們同往聖諾澤訪一對美友瓊司老夫婦。

    克強先生在費城,膺白頗拟往訪。

    時中國國内,袁世凱在屈服于日本所提二十一條要求後,猶不知奮發,而叛國稱帝。

    籌安會鼓吹帝制的六人中,竟有一半是以前革命黨人,使人懔然于“權”與“利”之足以毀人而禍國。

    在國外,熱心組織的人将救國大任集中在一點。

    辛亥以前,進同盟會準備革命,許多人在讀書,這次,能靜下來讀書的人很少。

    世界大戰尚不緻于崩潰,而我民國已在崩潰。

    我要住下去讀書,膺白彷徨不安。

    商量下來,留我與熙文在蔔忌利,而膺白一人東行。

    有一關君介紹一位史小姐,曾在中國傳道,其家住有另一中國女孩,可與熙文為伴,商将熙文寄宿史家。

    我覓得華格老太家一室,每月膳宿二十八美元,不但取費公道,其家有三女一甥,或在蔔大讀書,或已做事,均與我年相仿。

    史、華兩家均系虔誠教徒,與當時西美歧視黃人态度不同。

     這安排并不容易,機會算很好,我已經搬到華家,膺白正将動身東行。

    一日,忽得我母親逝世之耗,晴天霹靂,我幾乎支持不住。

    父親曾病肺,中過風,弟妹中性仁最長,僅年十九,母親乃全家最重要不可缺之人。

    我對膺白說:“戊戌之後,康梁亡命十四年,辛亥始得歸國,我們的機會不知在何時?若許我回家省父一次,分弟妹之哀,則與之終身異鄉,亦将無憾。

    不然,若父再不諱,我其飲恨無窮。

    ”他甚為同情,全盤計劃作一大轉變,立刻為我籌備起程。

    我顧不到我動身後他父女二人如何生活,後來時勢促成他們亦提早回國。

    為我動身,膺白決定停止美東之行,他和熙文搬到舊金山住極簡單的旅館,到中國飯店常點一隻酸辣湯,以其價廉物美,這是美金一角五分最起碼的菜。

    幾年來無可如何糟掉的錢不少,打這樣小算盤無濟于事。

    平常膺白笑我把美國雞蛋看得那麼重,三個人的菜湯隻肯用兩隻蛋做蛋花,用手括蛋殼至幹淨,亦是隻打小算盤。

    他後來告訴我,在舊金山候預定之款不到,熙文拿出珍藏的小金元給他,還問金項鍊是否亦可變賣。

    他說時猶甚得意,令我感動。

    至他自己,放我走得那麼遠,并不預料可以接踵回國,這些,都是難忘的人情味。

     這時,美國太平洋郵船因工會排斥華工而停航。

    日本船因歐洲戰事需要物資航運而改向印度洋,中國人亦因其提出廿一條要求之故,排斥日貨,不坐日船。

    我等候到十月底,有僑商臨時組織的航業公司,第一條船系買的舊船,改名“中國”,往來太平洋,始得動身。

    上船時膺白恐遇見熟人,于我回國不便,僅送至半程。

    華格太太母女攜大束菊花來送别,甚為殷勤,我導觀房艙等處,故不寂寞。

    以下是我動身前膺白幾段日記,錄以記歲月: 民國四年十月四日,仲舅傳來嶽母逝世之訊,予妻痛不欲生,雖盡力勸慰,終覺苦不勝言。

    研究結果,勢不能不變更原來計劃。

     十月九日,偕仲舅渡海售皮衣,不料又為商人作弄。

     十月十二日,欲渡海而石醉六兄來訪,談赴日不赴日問題。

    定妥予妻艙位。

     十月十六日,醉六來訪,言決計東返,已接克強先生詳函。

     十月二十日,渡海訪醉六,知已為定妥撒克遜旅館二十八号房,即曉垣上次住過之室。

    又定妥郵箱四九六号。

    五時訪片桐,取得醉六等船票兩張。

    予妻寫好兩函,一緻嶽弟媳,一緻志弟,托醉六帶至橫濱付郵,圖其快速。

     十月廿三日,午前醉六來,同至新中國旅館訪溥泉,即此送伊等行。

    同志行蹤皆不便,無人送至碼頭,僅在旅館握别而已。

     十月三十日,午前九時半,仲舅來,即攜行李偕予妻登車,恐船上耳目多,送至半途。

    别後恍惚,呆立半時,緩步将乘車至渡船處,又遇仲舅正在尋我,因适間忘将船票交予妻,幸而遇到,否則窘矣。

    複近車邊與予妻談數語,舉手作别。

     張溥泉、石醉六二先生離美,決定在我之後,而起程在我之前,他們先到日本,且不得不坐日本船。

    十月廿日膺白日記所言片桐先生,乃在東京時房東河田家好友,服務船公司,故張、石二君托膺白覓他代購船票。

    航線減少,當時購票是極不容易的事。

    膺白和熙文後來隻買着一隻日本貨船的票而行。

    我堅持要坐中國船,甯多候一星期。

    托石君帶寄嶽軍嫂和吾弟君怡信,是告訴他們我将回滬。

     醉六先生名陶鈞,湖南人,此去即為雲南起義的蔡松坡(锷)先生參謀長。

    他詩文都好,極好學,由軍人改攻哲學,為研究叔本華哲學而願作一個老朋友資格不比他高的随員,到德國讀書。

    他給膺白的信常有笑話,一次附一相片,背後題有詩,然詩與人方向颠倒,要翻過來從腳底看起,我現在隻記得其中“與君相遇海複海”一句。

    又一次是不用年片而寫信賀年,說了許多寄年片費時費事的話,末後亦附一首詩。

    膺白看了笑說:“這豈不比寄賀年片更費力!”回中國後,我們和他見面機會很少。

    膺白無論何時不會忘記老朋友,我今無意中留着他一封信,并不足發笑的一封,是民十四(一九二五)段執政在北京召開善後會議,他的朋友李君代表雲南唐蓂赓(繼堯)兄弟到京出席,特介紹于膺白,函中“桑港分袂”雲雲,桑港是日文稱舊金山,堪與上引日記相證,特附于後。

    亡命以後,朋友們借我名“英”或“雲”稱膺白者甚多,膺白自署亦有時如此,民十五(一九二六)後他發電還都署名為“雲”,石君函上款猶沿此例。

    “朱志成”是膺白為石君買船票時臨時拟的假名,當時亡命者到處用假名,我不知他為溥泉先生用的什麼名。

     至膺白日記所言“售皮衣又受商人作弄”,此事說來話長。

    民元(一九一二)我們北上至津,準備出國,膺白和我各買皮統做大衣一件,我買一件灰背,他買一件海龍,商人謂這件海龍極難得,慫恿再三而買。

    他這件大衣是我們到美行李中最好之物,他立意要賣去。

    一日,他接到一個在日本的朋友信說:拟回國見父母一面,死無憾,倘有不測,以家眷相托。

    膺白看信不勝凄怆,極鄭重來和我商量,他說到那種偏遠之鄉,如何保得住不被人中傷?等朋友遭難而顧其家,為何不先顧朋友本人?添一兩付碗筷不費多少,不如請來同我們一起用功讀書,斷其回鄉之念。

    他說時惟恐我不同意,見我亦幾乎下淚,他感動得說不出,随即起草發電給這朋友,請候他挂号信到再離日本。

    寫一封極長而具體的信,務請其來美,怕其過慮,诳說我已經得到留學公費。

    我的一個親戚其時為歐洲留學生監督,我們說诳以此為理由,其實歐與美風馬牛不相及。

    這件事關系的幾面都未知道。

    這朋友後來到南洋教書,未回中國,亦未到美國。

    膺白第一次拿了皮衣求售在此時,第二次為我動身。

    當時陪他同走者為仲勳舅,介紹僑商者有一關君。

     後來膺白匆促登程返國,曾有克強先生幫忙,後章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