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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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立意要補償我其中一件紀念品,是膺白送我刻有字的一隻鑽戒。

    二十年後,我真個接到他們這件高貴禮物,和超過禮物百倍的友情。

    我珍藏而不使用。

    又十餘年,待他們的長子&mdash&mdash我們的寄兒結婚,我拿出來作為賀禮。

    少奶奶初從四川到滬,帶上這件有意義的紀念物來看我,我說不出的歡喜。

    這對朋友即張嶽軍、馬育英夫婦二位。

    數十年的友誼中,這件特别為我的美意和深心,我不能不記的。

     靠有限積蓄而不能持久的亡命同志,動念到南洋經營農業。

    聽來的消息,以前許多不識字赤手空拳閩粵勞工,到這法治而有秩序的白人殖民地上,立過很大的業。

    以為吾輩讀過書的人,當能團結作成更有意義的局面,而自己亦能借以生活。

    俞詠瞻上代是商家,說起來似乎多懂些,來約膺白同行。

    這時英士先生已往大連,膺白曾以所知東北情形,尼其行而不果。

    在東京熱心組織的人,關照以後見中山先生稱“先生”而不名,同志間在背後提到中山先生亦隻稱“先生”。

    民國初年,不崇官階,而提起中山先生、克強先生,都含十分敬意,都從自發。

     我們決定到南洋之前,買了幾種日本人所作關于南洋的書,膺白看了叫我亦看。

    民國三年(一九一四)春三月,我們到了新加坡,這是英屬南洋群島中心點,歐亞往來必經之路。

    我們在旅绾小住,看形勢後即覓屋居家。

    招待我們的陳楚楠先生能講國語,他自己有一小型橡膠農場。

    我們參觀其他農場時,亦坐陳君的車,每次他都陪行。

    後來我們時常遇見的還有一陳詠商君,是僑商家西席,丘文紹君是《國民日報》主筆,則不但通國語,且能國文,但不屬産業家。

     這裡觸目都是中國人,自巨富以至苦力,什九是中國僑胞。

    巨富大半由苦力出身,苦力中有自内地販買而來的“豬仔”。

    “豬仔”者,自己賣身的奴工,有定期契約。

    其中聰明強幹者,到賣身期滿,出來向政府領地拓荒,以自己的經驗,再從中國販運勞力,種植橡膠椰子之類,五七年成熟,壽命甚長,出産源源不絕,遂以緻富。

    其從事蔗糖咖啡,或開錫礦,辦法相仿。

    當年凡急待拓荒的殖民地,鼓勵人去開發,沃野千裡,領墾不須出價,隻要在規定的年限中墾荒成熟,不墾則地須收回。

    拓荒最要在勞力,此外則有銀行可以周轉資本。

    白種人怕熱帶生活,土人不夠伶俐,中國人忍苦耐勞,遂成适應環境的驕子。

    這狀況直到最近始成問題。

    然中國人在南洋的貢獻功不可沒,僑胞對本國貢獻,亦始終是正号而不是負号。

     亡命客到南洋站住而有成就者甚少,原因不一。

    僑胞大都為閩南的漳州泉州人,和廣東的潮州人。

    語言比普通福建廣東話更難懂。

    領事館或社會組織無材料供後來者問津,指導與互助更說不上。

    有錢的人在自己願意時,不吝捐款作善舉,而很少肯指導别人成功,尤其與自己同類的事業。

    故請教外行人不得要領,請教内行人亦不得要領。

    人地不熟,名姓須假,雖殖民地,銀行開戶不能用化名,往往一到即将生活費交托僑商周轉,後來整存零取,一事難成。

    去時以為略具知識,小有資本,成就較易,到後始知不然。

    做生意的人,必須對錢神經甚敏,利用不使一日空閑。

    這次亡命去的人不向僑胞捐款,然手頭有限資本不能耽擱。

    據我所知,隻一二不在乎耽擱的,交給所熟的人代為經營了。

     膺白旅行馬來半島全島,我隻到過新加坡附近之處。

    我們都未到荷屬,即今之印尼。

    不論英屬荷屬,先進僑胞有一件很可敬佩的事,他們很熱心僑民教育。

    我們在南洋時,和我們同輩的大都不能國語,而下一代的孩子多入學校,學中文國語。

    那時還不知纾财歸國辦廈門大學之陳嘉庚先生其人,民十一(一九二二)我們由歐洲返國,經新加坡,始曾訪他。

     我買一本英文和馬來語拼音的字典,對家裡用的馬來工人說話。

    然無法與閩粵僑胞的眷屬通話。

    膺白勸我譯手頭攜有的一冊《南洋與日本》,以解寂寞。

    作者名井上清,我化名為黃率真,譯成由上海中華書局印行。

    如此一大片在人種上經濟上與中國關系十分深切的地方,那時找不着一本中國人的寫作。

    我譯完這書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開始,我們聽見那隻有名的德國兵艦“愛姆登”,在一個早上經過新加坡與馬來半島間之海峽,從東口進而西口出,發炮如入無人之境。

    我們看見新加坡被召集義勇軍演習操練,在熱帶的商人都沒有體育訓練,上操甚不整齊。

    我們看見日本海軍到南洋,因日英同盟之故,英國人在東亞的屬地靠日本代為維持。

    我們亦看見英國軍人向日本軍官舉手行禮,日本軍官那股莊嚴神氣。

    膺白已見到而憂慮今後日本在東亞勢力之增長。

    我譯書完稿寫序文之日,正是日本兵在我山東龍口登陸,占取德國人在中國的利益&mdash&mdash膠州灣、青島。

    這個舉動應該由我中國人自己做而不做,日本人從此在我遼東半島對面山東半島立起腳根,而在中國本部滋事益多。

    本稿中有民十七(一九二八)的“濟案”,廿年(一九三一)的“九一八”,廿二年(一九三三)的《塘沽停戰協定》,皆由此起。

    不幸民三(一九一四)在新加坡作杞人之憂的膺白,後來先後充當應付這些事的要角。

    國人健忘而不肯深入研究造因之故,而多求全責備由于曲突徙薪而且焦頭爛額之人。

     膺白在新加坡,應《國民日報》丘文紹先生之約,寫過幾次文章。

    其最長的一篇名“歐戰的解剖觀”,作于戰事初起,署名“以太”,連載四日。

    他以海陸軍力和物資,雙方比較,斷定德奧利于急戰,先勝後敗,英法利于持久,得最後勝利。

    當地政府曾有人向丘君問系何人手筆。

    原文今已不存,其事記于民八(一九一九)所作《戰後之世界》一書中。

     氣候常年熱,人情隻拜金,我們在新加坡,形勢大體明白,經營力有不逮,同樣坐食而沒有進步,開始另轉念頭。

    本來我們因在英在法朋友較多,入境亦易,已經打聽過在彼生活程度,準備赴歐。

    我的同學丁庶為(緒賢)夫人陳允儀(淑),夫婦二人在倫敦,以丁君一人的留學公費供兩個人的讀書生活。

    允儀來信告我,吳稚晖先生全家在倫敦,每日隻吃淡面包,每星期嘗一次白塔油。

    我們聞而起敬,有意效尤。

    然其時李協和先生等一批在法國的人已經東返,到槟榔嶼即函膺白相會,我們不可能再到歐洲。

    克強、曉垣、醉六(石陶鈞)諸先生尚在美國費城,我們拿這生活标準向他們商量,函去而請他們電複。

    他們來電說,估計不足,而不甚遠,歡迎前往。

    駐新加坡總領事胡仲巽(維賢)先生大膽給我們一張赴美護照。

    當年隻有美國入境最難,必須要護照。

    我們名字可假,照相是真,膺白深恐連累胡君,再三請他考慮。

    他說不是幫我們回國,而是離國更遠,可無幹系。

    胡君乃馨吾(維德)先生之弟,其誼可感,這是我們亡命時惟一為護照而往訪的國家駐外機關。

    膺白赴美的名義為新聞記者,觀光巴拿馬賽會。

     從南洋到美國,我們不得不走回頭路,而且要到日本搭乘太平洋航路的船。

    太平洋航路的船通常以香港或馬尼拉為終點,要經過上海。

    我們因有通緝令不能在中國海上停留,所以要跳過上海的一段,先從新加坡坐小型短距離的船,到長崎換船。

    這次恰巧同船的有方韻松先生,他是由長崎來晤由法國歸來之李協和先生的,他們是在江西時同事。

    我們上船時,彭淩霄、餘維謙兩位來送行,各人從口袋裡摸出一頁寫有送行詩的箋紙來。

    當時患難中朋友,行者居者,都有說不出的辛酸滋味,不但無國無家,連自己團體裡少有可以談志的人。

    彭先生的詩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