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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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路明朝駛萬千,白雲深處水無邊,勸君莫畏征途苦,重耳出奔十九年。

     餘先生的詩曰: 異鄉送行人,行人還異鄉,誰識此中苦?西風吹大荒,天池一掬水,為君作行觞,大醉三五日,一夢到扶桑。

     彭先生是膺白同學中共認的好好先生,但有極堅強骨氣。

    清末他們畢業回國,照例要入京朝見,然後授職。

    同班的人俱已到京,忽傳彭君丁憂,後知他親喪早滿,報丁憂乃托故回避,甯可不要功名。

    他與膺白都是同盟會丈夫團同志,辛亥他在江西是第一個出來号召的人。

    在新加坡他一個人生活極苦,家眷在原籍,親友避嫌,不敢公開照顧。

    二次革命後,膺白留在國内親友家的書籍文件,凡有名字筆迹者,在所謂清鄉時亦都毀去,報紙對失敗者常盡揶揄之能事。

    一日彭君來吾家閑談,這位向以渾厚見稱的好好先生忽然憤慨說:“社會若如此沒有公理,将來不嗜殺人者要殺人,不貪财者更貪财。

    ”雖如此說,他後來回國始終未改其恬淡無争态度。

     方韻松先生邀我們到長崎住在他家,他夫婦定要讓自己房間給我們。

    他家租的一間寬暢店面,門口挂着“厚康兩替屋”招牌,原系一家停業的兌換店,他們頂來掩護身份,家眷即住在樓上,倒是地闆而非席地。

    我們作他家的客,亦避過了警廳注意。

    韻松先生之弟聲洞,乃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我後來曾看見他夫婦&mdash&mdash尤其是韻松嫂待這位烈士的一個兒子,愛護煦拂的神氣,顯然私的情感以外還有公的同情。

    我們與他家在一處時不多,這情形是常印在心頭的。

     民國四年(一九一五)二月,我們啟程赴美之前夕,方家伉俪置酒送别,同座有柏烈武(文蔚)先生;柏家乃方家以外在長崎住家的亡命客。

    在這以前,我們曾到神戶,遇見熊錦帆(克武)先生。

    柏烈武夫婦在長崎養雞,冬天的海風将雞棚吹倒,補苴辛苦,柏太太沒有能來。

    幾杯酒後,韻松先生硬要做“神仙詩”玩,我還是初次懂這規矩,是每人寫一個字湊成的聯句。

    起首的人寫一個字,暗給下家看一看,下家以己意估量可聯的一個字,把這個字照樣暗給再下家一看。

    如此依次下去,每人隻知上家的一個字,到五言或七言成句時,大家攤出手中紙條來看。

    我們那晚人數甚少,第一句後,容易猜出途徑,鬧不出笑話。

    酒量都還好,主人自己斟酒不停,嚷着“醉死他”,提筆将各人的字湊起來,喊“有意思”。

    當時這一桌少年,現在除了我,怕都已成古人。

    翻日記簿,還看見“相逢忽忽想當年,一醉今宵話舊緣”“天邊風月好,海外客途難”等酒腸熱淚句。

     一九一五年的五月,為巴拿馬運河開通紀念,美國在舊金山的金門灣頭,舉行一個萬國博覽會。

    我們以觀光名義而來,會裡給膺白一張記者通行證。

    我們到南洋本想經營農業,後來仍作書生,義務投稿,天不虧人,到美國得此意外便利。

    堂舅葛仲勳(敬猷)先生是中國赴會代表團的一員,住在舊金山對岸蔔忌利,地方清靜,我們亦決定在那裡住下。

    我自己到經租處覓屋,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運氣甚好,經租人告訴我租價,我合意,他将鑰匙交我,即此定議。

    我們租的是一所小小平房,在蔔忌利街一九二八号,月租廿五美元,一共四間小房,附帶廚房浴室,前後都有一點空地,家俱勉強可用,竈系兩眼瓦斯,浴缸是鉛皮塗上白漆。

    那時還沒有冰箱和暖氣熱水設備,要熱水時,到地窖臨時用煤生火。

    右鄰是黑人,左鄰是初到的意大利人,環境并不算好,在我們隻要價廉,已是十分滿意。

    膺白做園内披荊斬棘工作,這屋大概久無人住,蓬蓬亂草,掩蓋月季花叢,他一一清理拔除,月季幹刺刺得他兩手裂破出血,然立時紅白花朵分明。

    我們後來回國,不論住山住城,園内修枝工作,常由膺白自做,這裡是他初次學習。

    柴米之事由我擔當,第一次上市到牛肉攤,櫃上人問我要哪一種?我紅着臉想,告訴他為煎炒用。

    我們每日吃兩頓面包,早上牛奶和茶,中午煮點菜湯,無其他肴菜,晚上則燒飯,有一葷菜。

    此兩餐冷食而晚上有飯之例,卅餘年後我再在美國居家,仍沿用之,但飲食稍為豐盛而已。

    膺白喜歡吃魚,是一件比較麻煩之事,淡水活魚要向渥克倫定購,有中國夥食鋪定期送貨,吃不完保留為難,故亦難得享受。

    我自做衣服,用烙鬥在竈火燒熱熨衣,事倍功半。

    此時市上初有電熨鬥,是最吸引我之物,而終未買。

    從我們有家以來,這小天地算是第一次可以“知止而定”下來的地方,比在東京時更進一步,我們開始打算一條更積極生活之路,把衣食住做到“苟完苟美”為已足。

     蔔忌利是那時美國西部有名的一個大學所在地,我們幸得安居于此,不可錯過機會。

    那年的暑期班我即報名聽課,我選的是曆史和新聞學。

    前者是我自己的嗜好,後者是膺白所慫恿。

    美國大學暑假很長,暑期等于一季,有錢人讀了,多拿學分以速成就。

    無錢人做一季工作貼補學費,中小學教員借假期進修。

    美國的中小學是公費,大學則很多人連父母之錢都不用,而靠自己工作。

    這一年蔔忌利大學的暑期班特别興旺,為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許多教者讀者從遠方來順便觀光。

    曆史班的學生很多是中小學教員,有的看來年紀已在四十歲以上。

    蔔忌利本無新聞一科,這年的教授是從堪察斯省而來。

    膺白常常同我談,以後回國,無意從政,我十分同意。

    我很希望他教書,不因為我自己是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我覺得好的教師不僅要求學生舉一反三,教師本身亦要做到教“此”而能啟示“彼”。

    膺白注意一個問題時,常搜羅前後左右許多問題,他自己說是受軍事訓練之故,我以為是他一種性格,于中國新興的教育,需要求多方面的了解甚合宜。

    但他自己有願做一新聞記者,他說做記者的條件,要看事很清楚而比人早一步,要熱情而自己沒有支配欲,他自以為合格。

    他發見我有和他近情之處,所以慫恿我聽新聞課,希望我做其記者的記者。

    蔔大有名的露天希臘戲院常是我們坐談處,共和黨的老羅斯福到西美演講,亦在那裡聽了。

     舊金山有兩份國民黨的報,同志們過路都停留往訪,有聚會,膺白都被邀參加。

    那裡主持的是林子超(森)、馮自由、馬禮卿諸先生,幾次飯聚亦邀我,這時熙文尚在小學,不能讓她回來一人在家,故我沒有去參加過。

    我們在蔔忌利期間,鈕惕生(永建)、張溥泉(繼)二先生都來過。

    溥泉先生系從法國來,重回日本,曾在吾家一宿。

    我們自己有兩條氈子,一條被,沒有用房東舊鋪蓋。

    溥泉先生至,膺白先拿鴨絨被給他,臨睡怕他不夠,再去問他,這位天真的客人躺着說:“你再給我加上條氈子吧!”沒有問我們還有什麼。

    一直到民五(一九一六)大家回到北京,膺白當着溥泉夫人講起這件事,他笑說:“誰叫你同我客氣!” 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在晚春開到冬天,一直是加州最好時光。

    會場内分三個部門:一、以國家分的各國政府館,是用建築和陳設來表示各該國的特點。

    中國政府館建築做太和殿模樣,裡面陳設是大廳用的廣東紅木大幾椅,惜因經費不足之故,連徒有其表的規模尚未做到。

    美國自己則每州有一專館,各以特産或特點作顯著表示。

    二、以赴賽物品而分的館,如農業館、工業館、教育館、美術館等,每一館裡各國分區陳列其出品。

    三、遊藝街,是飲食和遊玩的地方。

    一處巴拿馬運河縮影,電動船隻過閘過河,看客座位自動繞模型一周,有耳機聽各種說明,最吸引人,門票亦最貴。

    有一處做中國人吸鴉片聚賭之狀,經抗議而停業。

    這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已起,歐洲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