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再度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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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九年(一九二〇)我們将出國之前,接張嶽軍伉俪從上海來信,他們自四川回滬,新搬了家,油漆過,要我們去小住。

    嶽軍先生回他本省做警察廳長,是在熊克武主政時期,這時熊已下野。

    嶽嫂前年獨自帶着兒子去川相會,船在中途擱淺,受過很多跋涉之苦。

    我們已經幾年未晤,接信欣然願往做客。

    他們讓新漆好的房間給我們住,自己住兩面闆壁漏風的一間。

    在滬的四川朋友常輪流請吃美麗川菜館的菜,不每次請女客,然我與膺白都開始喜歡川菜的清淡,以後多少年我家叫館菜請客,常用川菜。

     膺白這次出國的名義是考察戰後經濟,路程是從日本而美國,而歐洲。

    所領旅費供我二人作半學生生活,足夠有餘。

    我們的旅行方式,在小邑預先約定一位在當地留學的朋友請作向導,大都市則煩勞使館。

    這次與亡命時不同,要添些衣服治些裝。

    亡命以前亦曾預定出國而治的裝,都已用舊或尺寸不合。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有許多禮節放松,禮服亦改樣,晨禮服可從早上穿到傍晚。

    那時中國女子服裝是黑裙短襖,還沒有旗袍,亦想不出将裙襖做成同樣顔色材料,這點直到我在外國方想起來。

    膺白對國際“歧視”&mdash&mdash有些實是“奇視”異族異服&mdash&mdash很敏感,勸我整備西裝,我盡可能用中國材料。

    嶽嫂看我仍穿民國元年(一九一二)的灰背呢面大衣,定要将四川帶出的一件貂統送我,我感謝她,不敢受。

    我這次治裝費很充裕,她乘亂離鄉,僅帶出有限行李,不為奢侈而為正用,我何忍據為己有?我問回來時要我帶點什麼,她要我在瑞士買一手表。

    瑞士的表店林立如美國糖店,美不勝收,膺白隻注意實用和準确,他自己買一隻銀手表,而以重價買一隻标準鐘,為這隻鐘走過不少趟鐘表店,在離埠以前,天天去鐘表店對時間。

    這隻鐘後來帶回中國并不特别準确。

     我們又一次決定海陸并進的動身方式。

    民國二年(一九一三)與陳英士先生約定同遊歐美,英士先生由上海坐船到日本,而我們由東三省經朝鮮到東京會齊,因二次革命而中變。

    這次決定我由上海帶行李坐船到日本,膺白回天津取消租屋,坐車經東北、朝鮮,到東京和我相會。

    他不知何以與東北如此緣悭?在天津已經上了車,張敬輿先生送他行,張家的傭人替他提皮包,他要拿錢酬勞,一摸錢包沒有了。

    時在夜半,立刻報告車站站長,站長認識他們二人,謂車上小偷有幾路,案重而查得緊,三日内當有線索。

    敬輿先生知膺白所有出洋彙票盡在此包内,勸其下車改道。

    我還沒有在滬上船以前,接其來電囑向銀行挂失,銀行補給副票,但注明其作用要在正票未去兌現時。

    這點挫折使我們行旅生了戒心,而膺白重又由津到滬,與我同船東渡到日本。

     日本的旅館有兩種:日本式席地而坐的稱為旅館,吃日本菜;鋪地闆而不須脫鞋的稱為“霍的兒”。

    日本人用英文不像中國,他們對名稱常譯音不譯意。

    “霍的兒”的食堂,西餐日餐随客點,為行動方便,我們這次住在“車站霍的兒”。

    日本人從前笑中國人喜歡吃,這次東京的陶陶亭中國菜館,三塊錢起碼的一客菜常常滿座。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特别繁榮,暴發戶揮金如土,社會風氣改變,新思潮流入知識界。

    我們無意中遇到一個在日本傳道的英國牧師,能說很流利日本話,他出示我們一封過激派給他的信,我那時對這思潮還茫然,并不十分注意,事後方想起來,“奢侈”和“過激”兩個氣候,使後來有“極右派”擡頭。

     日本有兩種與人不同欲改難改的生活:一是文字,一是房屋。

    他們的文字自唐代得到中國的漢文,實系漢文為骨幹而和文作附麗。

    對文化工具,他們比我們更多一個包袱,他們比我們先謀改良。

    席地而坐的習慣或亦受中國的影響,日本式房屋建築輕便則因其常有地震。

    這個“住”的問題連帶到“衣”,使主客不易忘形。

    中國菜不分食,人以為病,現在多用一份公筷公匙很易解決。

    中國文則白話僅改文體而未改字體,我們的書法,言藝術則極美,言功用則廢時。

    這點我常想看日本人如何改良其文字。

     膺白這次到日本沒有會晤什麼軍人。

    我現在想其理由有二:一、膺白這次旅行目的不是考察軍事。

    二、到過中國的軍人,自民五(一九一六)至此時,終安福系當政幾年,膺白均未與見面。

    民六(一九一七)我們搬天津的第一年,日本天長節曾有帖子來,具名是“日光”,名字已不記得,膺白未去,以後即無往來。

     日本女子與我們同輩的還很拘謹,她們即使學外國文,亦在學本國文以後。

    她們本國的禮貌太認真,尤其女人放在男人後頭,故社交的活潑輕松,比中國人更難,我因此亦常被放在後頭。

    膺白獨自出去而放我一人在旅館時候很多。

    來客和去訪,都在上午。

    一日,膺白已經出門,水野梅曉先生來訪,他是中國通之一,在中國教過書,是個和尚,日本的和尚是有家室,不異服異食的。

    他坐着同我談天,談天的資料易通,不得已時用筆補助,看去很自然。

    這時旅館侍者陪進一個客來,我起身招待,鞠躬如禮。

    日本人的鞠躬殷勤,和現成的一套禮貌話,可以有一段時間,我不露馬腳。

    坐下去後,客人滔滔地講,我茫然無以對答,很窘,幸虧水野先生救了急,這個客人是個銀行家。

    日本的銀行家實業家,接物溫和懇切。

    平常我與膺白同見日本人,他先替我說明不谙日語,不使我為難,這次無人先容,而有和水野先生坐談姿勢,以為我能招待從容,結果不但我窘,客人亦窘。

    我有很好機會學日語而不肯用功,一部分受政治影響,我不可以再加強國人的誤會了。

    在當時的中國朝野空氣,不親日而屈于日,即是排日而鄙棄之,我懶怠了學習。

    膺白的日語當時人稱為第一流,我更不敢在他面前嘗試。

     當時旅行世界,有幾處地方,中國人絕對難于入境,如澳洲。

    可以去的地方,則以美國入境為最難。

    一半要怪美國,他們自己得到的新大陸,怕東方廉價工人去喧賓奪主。

    一半要怪中國,人口多而事業少,謀生的勞工沒有國法保護,私自偷關進口。

    同樣的廉價日本工人農人亦受限制,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