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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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的榜樣。

    在艱難的生活中,教職員希望待遇稍好,家長希望學費不增加,這兩個問題就絕對沖突。

    每遇校慶開會,各級都要獨有表現,節目安排到兩天。

    我隻能在自己的班上說幾句話,我說:整體須互相随喜,庶幾“八音克諧”,若一音硬要獨出,反傷全調。

    南屏短短曆史,慶祝要兩天,若幹年後校慶,要放假一星期,引得全班大笑。

    我在講前賢往哲不同的思想見解時,勸同學對當前問題要用自己的判斷。

    不但贊成一件事,要深下功夫,即反對亦須如此。

    若隻盲從,則成系僥幸,敗乃冤枉。

    青年無不可愛,然甚易變,能有理性,則差亦不遠。

    一個同學曾問我:想做好人,往往碰壁。

    我告她:社會有病,故不容健康,然必支撐;支撐者愈多,則病去愈快,少碰壁矣。

    我離滬前不久,這同學正由金華過滬北上,夫婦都任教職,生活不像寬裕,而精神健康,我步送她至電車站送其上車,甚為高興。

    從我這一輩以來,中國已經有不少青年,承受國債多于國恩。

    刹那間,壯志被習俗、生活引誘,所卷去者多矣,人情之可移本如此。

    若幹年來,利用或壓迫青年,政治勢力滲入學校,為國家民族,這點是難以苟同的。

    據同人經驗,抗戰中的上海,是最無幹涉而可以專心辦學,言之傷心。

    勝利後,一般人由希望而到失望,學子亦被幾方引誘或壓迫,漸多外骛。

    民國卅五年(一九四六)六月的南屏畢業式,我的緻辭超出平常範圍。

    往常速記者事後都來索我原稿,這次未曾,手頭尚有草底,理出大緻如下: 南屏是在國家播遷中産生,一直在風雨飄搖戰戰兢兢中過生活。

    今日首次在勝利複員中舉行畢業典禮,大家應該特别高興。

    回想去年此刻的上海,敵人從西南太平洋節節敗退,美國兵在琉球登陸,在中國大陸幾百萬日軍還想作最後掙紮。

    上海地方東也濠溝,西也炮位,這些設備雜放在居民住處之中,将拖中國人與同死。

    我們則日日望飛機來轟炸,望美軍從海上登陸,因隻有轟炸和登陸可以解決上海,可以早結戰事,連我們自己生命可能提早結束都忘記了。

    勝利如果延遲一年,上海或作戰場或成焦土,我們在座大衆,不是死亡,亦得散夥,今日之會決不可能。

    想到這點,在我們個人而說,該是僥幸而當滿足的了。

    個人雖如此,然對國家則一點希望沒有看見。

    我們在抗戰中預作的好夢:國難後大家識得艱難困苦,困難後知道奮發圖強;中國人了解愛中國人;不再打自己、欺侮自己。

    這些好夢一個未曾實現,所見卻都與之相反。

    敵人在占領期間還能做一點他們所謂建設工作,而我們接收以後連管理下去的能力都沒有。

    苛刻一點說,我們十足表現了“缺德”和“低能”。

    我們有不少的“光明”方面,但全被“黑暗”籠罩,為“黑暗”抹殺,我們幾乎“白抗戰”“空勝利”。

     想挽救這現狀,有人注意政治,說民主;因民主則治人者為人民所選舉,人民所監督,壞人不會被舉,亦不敢作壞事。

    有人注意經濟,說工業化;工業化則生活水準提高,衣食足而後知榮辱。

    有人注意人心風化,說教育。

    事要人做,民主要好的民,工業化要好的工,人的問題應居第一。

    我們在教育立場,不由不以教育為第一,首先要緊,如此要說到各位同學身上。

    我常以為青年必須注意時事,了解實際,如此将來做事時,有素養的常識作底子,一切可以多明白而少錯誤。

    然讀書時期,不要附從政治活動。

    政治不是一件簡單問題,看似容易,做來甚難。

    我講點個人經驗,我十幾歲和今天在座同學差不多年齡時,正當前清末年,内憂外患紛至疊來,我們以為妨礙我們自強者是滿清異族專制,隻要推翻滿清,光明即便到來。

    我們希望、擁護,乃至參加了辛亥革命。

    革命以後,出現了軍閥,年年内戰,我們又把一切不好的責任加在軍閥身上,以為打倒軍閥便諸事解決。

    結果軍閥雖倒,内争還是不已。

    後來我們又把一切責任加在帝國主義侵略者身上,現在我們一個最大的侵略者已經被打倒,雖然時間不到一年,但一切趨勢并不向好的方向走。

    變來變去如此,是不是人的問題?我們要造新的中國,必須要從新的中國人開始! 同學們!專攻擊黑暗是消極的,自己不負責任的。

    社會盡管有不平,然光明之點還是很多。

    我們欣賞光明,擁護光明,則自己亦不得不光明,這是積極的,自己亦負責的。

     對将要離開我們的同學們,我再說一遍:不要荒廢寶貴的讀書時間,随便參加政治活動!利用青年做政治活動,是反教育而不是教育! 這些話,我頗大膽而說,由衷心而言,然空洞無益。

    此時不但青年,即非青年亦懷疑,都覺一片漆黑,以為我的話還是偏袒黑暗。

     我同季肅曾互勉,以五十歲後歲月貢獻于後輩,此時家庭兒女責任已盡,我們不但不為利,亦不為名,在學校隻為教育而教育。

    我除開嚴守分際,不問學校行政之事,此事季肅先責我而後了解,其他心無不盡。

    這合作情形是可感念的,個人亦快樂的。

     若幹年中,同學們遇進修、行止乃至成家問題不決時,常承家長之囑:“去與曾先生、沈先生商量商量。

    ”有時她們先就我與季肅商量,而後告家長;這段國難中得同輩和後輩的信任,我永遠引以為榮。

    我到美國,第一班同學馮德璋、王定揚夫婦曾接去做客,孩子稱我“外婆”,鄰居以為德璋的母親到了。

    每年元旦,必來長途電話,德璋說過後必曰:“定揚亦要和沈先生講幾句。

    ”德璋是勝利後首屆考取的自費留美學生,南屏在美惟一的同學。

     吾弟君怡戰後初次到滬,返渝之日,天大風雨,我正有課不能送他。

    将出門,熙治在旁說:“舅舅!幾年來媽咪都如此,勸之不聽。

    ”君怡說:“媽咪是對的。

    ”在緊張時期,我坐黃包車赴校,大綱騎腳踏車送我。

    這許多校内校外的朋友鼓勵我,成此志願,都是難得的。

    地角天涯,遙祝健康,并告不忘。

    我在南屏雖僅短短的十年,南屏是萬萬歲的。

     〔補記〕我後來由美返台,遇見南屏學生孫淞月,從淞月聽到另一同學沈嬰齊。

    又回到我自序裡所提到的陳仁慧的父親陳紹虞先生,來打聽我有否他女兒的消息。

    再來美國,又遇到吳冠芳,她同丈夫徐拔和及兒子們來看我,她一家同孩子們都務說中國話,頂大的孩子能讀中國書報,在此是不容易的事,冠芳嗫嚅着說:為引孩子興趣許看武俠小說,孩子們以為媽媽的老師是個老先生,發見我是一老太太。

    冠芳就是在學校時有事先來和老師商量,而我和季肅要她先報告母親的人。

    國難時在講堂裡的夥伴,她們的一代,比我們的一代更艱難,而都能努力适應。

     (原載《傳記文學》第十一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