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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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

    南屏先有中學而後設小學,大家心中從未分彼此,然亦季肅之公正無私,無懈可擊也。

     立案與校舍二事既定,我辭董事長職,願仍為一董事繼續貢獻。

    我是真的,我的毛病喜新鮮,對新鮮不待督促而起勁,然能力不過如此,辭職是告一段落,讓賢接力之意。

    我以為世事倘都如此,人盡其所能而止,讓新鮮的人後繼,則世界将更新鮮。

    弄得同人奔走挽留,季肅以自己去就争,于是我的“誠意”變為“虛文”。

    自此我一直擔任到一九五〇年元旦校慶,始辭去,則并董事會亦不複參加了。

    下面是當時一首辭職複留的代簡七律: 答南屏諸君子 桃李盈盈爛欲開,偶然負土築為台。

    奮飛已折沖天翼,絢素何須劫後灰?諸子必同憐跼躅,殘生肯獨忍徘徊!隻今角逐風塵裡,冀北群中一驽骀。

     我生于甲午,肖馬,這首打油詩處處三句不離本相,至為可笑。

    自此以後,季肅更常來吾家,我正向書店借書看書,她來,我們不談校事即談書事,她漸漸慫恿我去教書。

    一次我不知信口開河說了些什麼,次日她叫校工送信來說:“昨晚回家一夜未睡着,思索複思索;憑君吸引之魔力,若能登台講文史,必駕輕而就熟。

    教育英才是一樂,請毋吝千金諾!”她這封帶韻長短句,引起我好奇心,我答她一首白話“賀新涼”如下: 高帽從天落。

    恨頭顱内多凹凸,外生棱角。

    妙手安排安不上,辜負多情季肅。

    豈未解英才樂育?拄腹撐腸煙與酒,那堪駕文史輕和熟!參也魯,莫鑄錯。

    新詞半首待君續,想宣文終朝辛苦,此時休沐。

    不比人間閑散客,無用埋頭思索。

    便提筆吐完心曲。

    縱有千牛牽不動,任推磨不改我幽獨。

    從我好,樂人樂。

     這首白話詞同人們稱為“卻聘書”,而季肅的慫恿仍不已,她自己正擔任着國文課。

    季肅在南屏,從高三到小學,無論哪一班國文或英文教師缺席或缺課,都欣然代。

    後來君珊返滬,在暨大及震旦任課,一次願來南屏授小學英文,季肅卻之,二人的精神都不可及。

    二人早年家庭生活均優裕,抗戰時,一次我到君珊家,留飯,高伯母親入廚,飯菜極儉,歸來不勝感動。

    我全家吃一盤炒醬,即由此始。

    季肅在校的生活更簡單,所用床桌均與學生同,衣服挂在門後,君珊送她一隻舊衣櫥,無處放,放在過道。

    我看見她在校的生活,她看見我居家的情形,都有一點新認識。

     我們談到一件事業的進步與改良,最要緊在後繼人,而中國人最忽略于此。

    我告訴她,我亦與鄭性白談過此,性白年紀比我輕得多,我請他自留心,恕不代勞。

    季肅比我大三歲,我說五年後須随時注意培養後繼人了,她其時已到五十歲。

    我們亦談到請教師務從多方面,我們沒有門戶之見,亦不造成門戶機會。

    我們又談到教育目的究竟為何。

    中國宗教勢力很小,人與人間道德,靠一點傳統習慣,已經漸漸消失。

    我們一代的人,大概讀過幾本倫理之書,受其拘束,且亦有個宗旨。

    人如果沒個“做人宗旨”,弄得不好将泛濫無歸,抗戰時已有顯著形象。

    現在學校裡的課程,哪一門有關做人标準?于是我們談到國文教師可以多負一點這個責任。

    國文教師除寫作技能,還需要正确高尚的思想。

    這是我們應該用點心的大事。

     南屏的學生漸多,班次增加。

    季肅來與我商如何添請國文教師。

    我們先從中學生讀物的作者中注意,幾篇好的文章可惜有點投少年之機,不敢取。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譯《愛的教育》那位夏尊先生,卻不與相識,知他與開明書局、杭師、白馬湖中學都有過關系。

    杭師與白馬湖中學都是有名學校,而我在新中國建設學會教育組看教科書時,甚欣賞開明書局幾種出品。

    我提起夏先生,季肅甚贊成。

    有一世交孫君與相識,請其前往先容,倘夏先生肯就,由季肅親往延請。

    孫君告我:“此人看相闌珊而有脾氣,不識我個人,而知我家世,可能不答應,勿失望。

    ”孫君去後第一個星期日,季肅正在吾家,夏先生來了,坐下就說:“我是什麼事亦不想做了,知己之感,無條件答應。

    ”不但出我意料之外,我亦不勝知己之感。

     夏先生和季肅分任南屏高中國文功課,另外亦出入過好幾位好教師,季肅的鐘點因以伸縮。

    我們又讨論到曆史、地理兩科之重要,史地教師和國文教師應該合作。

    幾年來,我個人所感覺教育部所做的好事:一為教會學校必須立案,守中國學制,是蔣夢麟部長任内事。

    二為曆史功課每周稍增鐘點,是陳立夫部長任内事。

    史地鐘點太少,學校隻能請兼任而不能供養專任教師,兼任不但分心,而多數的時間要放在奔走道途之上。

    德容畢業金陵女大地理系後,曾擔任過南屏地理,教得很不錯,她沒有家累,拿月薪十二元。

    我見過她指導學生所做一個地區的紙制立體模型,這地區即是台灣。

    我記起幼時讀地理曾發奇想,要掘土成高低形勢,承屋檐雨水以像黃河長江發源奔流之狀。

    那時不知有此,後輩讀書真機會愈多而愈幸福了。

    我和德容亦讨論到因時事而将教課提前或挪後,可以加強認識。

    蘇聯侵入芬蘭之日,她則将芬蘭一課提早講授。

    不久,德容離滬到了重慶去。

     為要留得住曆史教師鄭效洵,季肅請其擔任全校各班曆史課。

    鄭先生是南屏新人中對學校最關心的一個,南屏女教師多于男教師,中國社會有許多方面要男子出去接洽,除早期的陸仰蘇先生,後來鄭先生的奔走為多。

    他不但授課得同學們信重,戰時南屏可以閉關自守,他亦常常先為表率,免季肅許多困難。

    一次季肅暗示我,外面有廉價或優待配給生活品之事,教師們生活大都清苦,她拒絕似對教師們不情,然受之又烏乎可!在教職員會議席上,鄭先生首先表示不可。

    他有一個賢德的太太,與他同志而合作,雖兒女多而負擔重,他能如此。

    問題容易解決,而南屏同人可以守正獨立不倚,終抗戰之世。

    鄭先生是季肅心目中後繼人之一。

     一個美國老朋友福開森先生送他太太的靈柩回國,從北平來,訪得我住處特來看我。

    他說:我們同病相憐,故欲一見。

    又說:我失去一個廿五年的伴侶,比他失去一個五十年的伴侶略好些。

    我答曰:“您有五十年還嫌不足?”以後他過滬一二次都來相訪,我常問問他所知時局,我告訴他:“中國雖打敗仗,無投降之兵,淪陷區更有許多愛國之人。

    ”他答我:“中國兵是好的,将不好;百姓是好的,官不好。

    ”真是一針見血之言。

    一次他來,告我為新聞報館開會到滬。

    随手從口袋裡取出一紙條,是他的主張:“實事求是。

    ”問我寫東西不。

    又說在一老友家,見其家少奶奶曰:我是愛國的,将往内地。

    他說:“愛國豈須擇地?你們以為這已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