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詩學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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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中學教育開始看重文言,在語文教科書中加入些文言教材,因此時常聽到訴苦的話,覺得不易搞得好。這無論出自教師,或是學生,我都覺得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們這年輩的人,在書房裡讀過經書,嘗過這個甘苦,雖然總算天幸讀通了書,懂得一定限度的古文,回想起來實在也是不大容易的。我根據了五六十年前的這一點經驗,曾經提出過一種建議,請求對于初學灌輸古典文學作品或是文言文的知識,從韻文即是詩歌入手,這比用散文要有效得多。粗粗一想,一定以為舊詩有韻律的約束,經過推敲,很是簡煉,比較散文要難懂得多了,其實卻并不然。文言與白話在用字上固然有古今之分,重要的還是在文法上,文言散文上那一套“虛字”的别扭的規例,在韻文上差不多用不着,即此也就要輕松得多了。空論沒有用處,我們且就實例來一說吧。唐朝号稱韓文公的韓愈,是所謂唐宋八大家的主幹,他的古文是古今馳名的。他的那一套古文,我嫌他有後來的八股氣,一直不喜歡它,事實上也讀了不好懂,懂了講不通;可是他的詩,我卻并不看輕它,覺得它有些很不差,而且也好懂。我們從《唐詩三百首》中引用他的一首七言古詩來做例,題名“山石”,其上半首雲:

    山石荦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粝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這十句七十個字裡,檢點起來,實在隻有“荦确”和“疏粝”這兩處和白話有區别,需要說明,其餘讀去文從字順,隻須略加一二襯字,就可以明白的。我手頭沒有韓文或是《古文觀止》,不能引用他的散文來對比,總之要這麼通順易讀的文句,我相信斷然沒有。其實恐怕并不限于個别的人,一般說來,大抵都是如此,也未可知。随便舉一個例子,《詩經》頭一篇,開頭四句雲: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是周朝初期的詩,比起孔子在《論語》開頭所說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亦要直接得多。固然這裡“關關”“窈窕”,也要若幹诠解,但沒有“不亦……乎”那樣的文法,也是一個長處。四言當然太是簡古,經過五言的階段,到了七言,似乎中國的詩歌找到适當的工具了。這固然也演變成詞和曲,但七言的潛力卻是最大,後來許多地方的民歌,以及許多地方戲的唱詞也都以此為基本。所以從七言古詩入手,不但是了解文言與文學遺産的一個捷徑,而且因為與這些民間文藝相通,了解也就更是容易了。

    許多年前見過一部日本木闆舊書,名曰“唐詩解頤”,是一個叫作釋大典的和尚所著的,他選取了好些唐詩,不加釋注,隻在本文大字中間夾注一個以至幾個的小字,使前後字義連貫起來,這樣就可以講得通了。這個辦法并不一定怎麼好,但似乎比整個講解要好一點兒,因為他至少可以讓讀者自己比拟,咀嚼原文的一部分。鸠摩羅什曾說,翻譯經文有如嚼飯哺人;但那是外國文,隻有這個辦法。若是本國的古典作品,盡可能叫讀者自己用力,可以更多的理解原作的好處,有些古書如《書經》之類,的确除非譯出來便無法看懂,别的還隻宜半注半解的引導一下就好,而入門的工作是重在詩歌韻文,不但如上文所說比較好懂,也更多情趣,不像說理的古文,幹巴巴的說的不知道是什麼話。從文言韻文入手,可以領導讀者到文學遺産裡去,從散文入手如不是叫人索然興盡,便容易引到八股文裡去。這我相信不一定隻是我個人的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