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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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一日 一九三一的新年,似乎有點過年的樣子,這僅隻是就街上的布置和新聞紙上的鼓吹而言。

    然而,在各人的心田裡卻有着不可言狀的創痛啊。

     在去年,天氣沒有如此冷,頭幾天我們便以熱烈的渴望來盼望着新年的到來。

    因為我們都理想着在那天應該怎樣的快樂,事實上也必然是會快樂的。

     兩樁掃興的事&mdash也可說是增興,都是發生在瑞昌的身上,這是我們到現在還常挂在口上的。

    事實是這樣的:他和他們争辯到“洞天”去擡酒席是要自己帶“家什”去裝,他在氣急的時候竟大聲地叫出“拿啦家什克拿克”,一時大家哄然大笑起來,他的這聲口号漸漸便成了各人見他時的見面禮了。

     晚上他們去擡第二次菜,在三牌坊被提燈會的遊行隔斷,他的口袋被剪。

    回來時他用他純粹的家鄉話報告被竊的經過:“&hellip&hellip賊把我的&lsquo口&rsquo袋剪了,&lsquo偷&rsquo&lsquo奧&rsquo三十三塊&lsquo二&rsquo毫錢。

    ”如此,又是一個特别的腔調。

     一月九日 睜開眼睛向窗外看去,雪花片片地飛着,我覺着體溫降低了一大截,腳也有些微冷。

    原來腳頭睡的老頭已經起床,旁邊睡的仍在憩睡,我向他一擠,朝下一縮,徐徐地又回到夢鄉。

     一月九日,不錯,正是她的生日,是我到上海來開始下雪的第一天。

    我記得,我永遠地記得。

     大風吹過,雪花團團地飛下,撲到臉上,掠過耳旁,這樣的滋味,真是從未嘗過;其實我也願飽嘗哩! 一個赤熱小心,是用凍僵了的手畫出來的,便是禮物。

     草草地把上面結束了。

    自己覺着有些難于落筆,不管它,廢話也不用多說,還是記下去吧! 不記它倒是很輕易地過去了,記起來卻也不費力。

    等到一相當時期,發現又是幾日或幾月了時,才覺得可惜。

     果真,今天足足一個月了。

    在這月當中,思想上、行動上,似乎有些兒變動,不,可說是有些兒紊亂。

     自從十二月十二日以後,物質的支配,無形地把你從歐洲拖到亞洲來。

    一切的行動、習慣,顯明地由西洋風味改變而為衫子馬褂、之乎者也的中國古風。

    這些矛盾我何嘗不能分析而且常常解釋給别人,糾正他們。

    而我自己呢?卻不能把已經形成這樣的事實加以解釋和分析。

    自然的趨向總不能被我戰勝,所謂意志薄弱嗎?基礎不穩嗎?我也不知道。

    可是一看有些所謂徹底者、意志堅強者、基礎穩固者,他們的思想、言論和行動也未見是一緻的吧!而像我這樣的人也未必是少有的,我這樣覺得。

     讀書欲和特殊的活動是恰成反比的。

    真的,在那一時期中,着實不想讀什麼書,除了那些聽慣、說慣的套語以外。

    若果要在某方面深加研究,然而時間又不能容許,而且卻覺着有些勉強。

    在另一時期中,對于一切的書,不但想讀而又想讀,且感到過去時光的浪費實在可惜得難以挽回。

    斯時,什麼學識,甚至常識都覺得不夠,這是當然的。

    讀書欲是一頭頭地起伏着。

     英文,到現在還是弄得三不黃昏,不免要歸罪于它。

    根本說來,一切的讀書興趣自它侵入後,就會消滅盡淨。

    唉!這些損失不知哪天才能彌補啊! 補習日文是臨時的決定。

    因為所謂希平氏也者,對于英文結交的程度也許和我不相上下,這是由第一晚的授課所觀察得來的。

    加上老鄭的鼓吹,所以決定習日文,況且學費已經交了伍元,怪我自己太慌。

     不到一月,什麼底底都被看穿了,我老實不願再把有用時光耗于清談和吵鬧之中,甯肯不要他退還學費。

    二月一号起已沒有去光臨。

     一本《日文典綱要》給我感到自修的趣味,并且和老鄭約定每星期三、六請他插空解釋疑難。

    現在還是這樣地繼續着&mdash這是這一月生活中之其一。

     由家信知道逸樂電影院送我一百元,取來以後的分配非常簡單,彙一半給我慈愛的媽媽,一半是買了一個violin和一些零件。

     violin自然是能使人心境舒暢,當我奏起那常常呼為Dream的樂曲時,雖然指頭會痛,無弓法,無指法,也是夠快活的了。

    若沒有旁的事來煩擾,我是會不吃飯,不睡覺,不分早晚地練習下去的。

     最初得到它時,我所抱的欲望僅隻是想盡量地練習出一些好聽的歌曲,正如她現在所希望我的一樣。

    可是一個好的歌曲的産生于violin是包含着有規律的弓法和指法的,并非具有那樣一個籠統的觀念。

    隻盡管不規則地所謂盡量練習,好聽的歌曲是絕不會産生的。

    雖然我已明了這層道理,但是在那時的我,還是把它置之度外,而一天隻知以自我的弓法、指法奏出粗重的Sing,Smile〔《唱吧,笑吧》〕,SlumberSong〔《催眠曲》〕,Serenade〔《小夜曲》〕。

    但自己聽着卻是美的、進步的,也許要和東海影戲院拍拉通裡的所差無幾! 一天,把豐子恺的《音樂入門》買來重讀過,才知violin學習的困難和基本練習的重要。

    那時我的心仿佛沉到懊惱和失望的深淵裡,再不能将它振作起來。

    如此,那洋盒盒安靜地放在我的枕旁個多禮拜,因為我是在那樣不安地彷徨着。

     把Hohmann買回後,看着有些害怕,但終于要把一切的難關打破的。

    雖然現在認為弓法是機械的,其實何嘗能稱為機械?可以反過來說是靈活。

     不斷地練習着,舊的指頭硬結退去,加上了新的痛。

    手指分家地持弓,現在才把它合作起來。

    不曾用慣的小指,現在才學習運動。

    可憐!這些簡單的方法論,素稱與violin為三年之友的我,現在才算真實地知道一點,忍不住又要叫我說一聲“可惜”! 希望不倦地練習下去,加速地習完,然後再來談所謂好聽的歌曲,使現在希望着我的人們不緻失望。

     今天的成績比較好,弓的使用似乎比往日活動。

    其二。

     在學校裡一位音樂教員說:“日本人可以在口琴上吹奏和音,真怪!”他這樣說過以後我們也覺着可怪,總希望着有機會能夠聽到口琴上的吹奏和音。

     在輪船上和到滬後聽過兩次吹口琴的,我都加以注意了,似乎都夾有和音。

    在輪船上是一個廣東人夜裡睡在床上吹,因為人擠和好多麻煩,沒有見他的嘴是如何動法。

    并且他不是日本人,所以不大引我注意。

    僅留了這觀念:“也許口琴的吹奏和音便是這樣”,但我并不十分确信。

    在上海時,一天早上剛醒的時候,從隔壁傳來一種夾有和音的口琴聲,旋律的清晰和吹奏的純熟實在勝于那廣東旅客,所以聽起來很容易使人發生快感。

    我一想起他們是做日本生意的,他們的學習口琴和音無疑是從日本學來的。

    而這種奏法無疑是很正确的。

    等我專心地聽了不久,樓下的“Sha-Bon”聲音傳來,一陣的嘈雜,這誘人的、悅耳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碰過如此好的機會。

     有時借故到樓下混得他們的口琴吹吹,除了能吹單純的旋律外,再不能吹什麼花樣。

    雖然嘴已歪得怪難過的。

     買了一本口琴吹奏法(日本人著的),原來不過如此而已!為什麼過去會想不起嘴裡還有一根舌頭?!等自己的口琴買來,放在唇上,深深銜入,五分鐘的工夫,LongLongAgo〔《很久以前》〕已能暢快地奏下去。

    原來什麼事非有指導是不行的&mdash其三。

     下過四次雪,今晚真大得可觀,一團團下來有銅元大。

    看着烏黑的天空,全被這些白點嵌着,在電燈光下,一閃一閃地活躍着,好像一些雲母片在發亮&mdash在我們自“東海”回來的途中。

     夜一時一刻 二月十日 為了一個Humoreske《幽默曲》〕要我花一元六角買了兩本樂譜。

    嘴裡常哼着MyLoveParade〔《我的愛情巡禮》〕但又不知怎樣起止,不得不買它一張。

    到“永安”恰有一人也在買同樣的這張。

    如此,順便叫店員再拿一張。

     由這位臨時音樂朋友告訴我MyLoveParade是共有七張的。

    然後我才發覺所買的這張并不是我朝日所哼的MyLoveParade,再仔細一看,真的沒有這幾個字。

    費了不少力才把它掉換了,甚至于唱出來給那店員聽。

     買過三次照相機,今天才算買成。

    老實說,若不探問明白一個新的賣價是五十幾元,我卻不放心再去光臨哩! 二月十一日 正在熟睡,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還夾着婦女的喊聲把我驚醒了。

    在我不及問明“什ニン”的時候,即刻便意識到這是洗衣婦人來拿被窩去洗,是昨晚曾告訴過她的:“若是我們還沒起床,你盡可打門。

    ”不錯,她正是負了這使命來的,為着她一家人的生活。

     被窩是早就該要洗的,為什麼到現在才能實現,我也說不出什麼理由。

    咦!隻有在上海才講過這樣徹底的衛生啊!在今早來拆被窩以前什麼都覺得很平常,分明它已是黑得太不像樣,而自己偏要裝作不見,或是起了讨厭的思想也偏要很快地将它打消。

    甚至于自哄自地把髒的藏進去,把那同樣髒了的而自己卻認為是幹淨的面子拖出外表來。

    分明特殊的惡臭把鼻子熏得連氣都換不過來,而自己偏要捏着鼻子地忍下由入夢而至天明。

    一天,一禮拜,一月月地自欺了!忍受了!忍到半年多的現在,裡面發現了另一世界時,才覺得再不能自欺、自忍了。

     統統拆下了,一直把四角疊在裡面的翻開,啊!好一個對比的黑白分明喲!不又是藝術化嗎? 到“大世界”看了兩場戲,倒是沒有想到,在沒有和老頭找人以前。

    其實他認為的什麼好角,我哪裡會在心呢?!我的思想隻有愈加煩亂,當看到那些易于觸動我心情的事物。

     同是一張相片,大半都是說我較前胖了。

    而在今天二哥的來信裡反說:“&hellip&hellip看起來你似乎比以前瘦削了些!也許是世事波折,心緒不甯的使然,望你以後十二萬分的加意珍重吧!”這也有他的根據,因為他不曾見過我此次出外之先是什麼樣兒,也許他說的瘦削是和從前比較。

     一段給楚生侄的話,竟能使他喉哽流淚。

    不錯,這是必然的,異鄉作客終是易于受到感動,任你怎樣制止自己的理智。

     有一個鏡箱,就不能不買一本攝影術。

    高興地看了一部分,想很快便去實驗。

     二月十二日 從來不曾做過的行動,今天卻莫名其妙地做了。

     追小白兔這件事委實無聊已極,自己因為早便理解它的無聊,所以在學生時代認為最普遍的星期娛樂也沒有參加過,嘗試過。

    就是今早曾開始第一次嘗試,不,而是碰嘗&mdash因為事前并沒有想到,終于也感不到什麼異樣的滋味,可是誰要問我為什麼又要做,我還是找不出回答。

     一個很平常的小白兔為什麼要我白花幾十分鐘去時時追尋着她的所在?!深恐她一時離了這喧嚷的人叢或為一些障礙物所阻不能映入眼簾裡,主要的原因不能不是近兩日來所遇的感觸和一些特殊的印象所緻。

     那小白兔雖然沒有全部的代表某人,然而,她那輕描的輪廓和那表示着特種意味的服裝已是很夠刺激的了。

    使我一看到而不能不向她默想,不能不把這印象的印象更深刻起來。

     要買的菜已經早就買好,但是我的兩眼隻東瞻西望地在追尋着她,有時也會假作看看别的菜蔬。

    在别人看來似乎我還需要買很多的菜哩!她的影像是沒有一時自我眼裡放過的,在她沒有離菜場以前。

     這樣做來是不會得到什麼報酬的,結果反增加些苦悶,所以以後還是不要嘗試。

    就是碰着也該要竭力避開不嘗。

     昨晚睡眠不足,一天都是七歪八倒的。

    尤其是在日裡的裝箱部内和夜裡的兩次電影。

     二月十三日 昨天是第五次的下雪。

    去買菜的時候,街上的雪還沒有打掃,堆得凸凹不平的,汽車駛過要叫你當一次暫時的野雞。

    若不謹慎,便是一跤,報紙落地也不知道。

     二月十四日Birthday 落大雪來祝我的誕辰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況且恰到今天才接着那樣可貴、可愛的禮物,又是如何值得高興的事啊! 今天為第六次的落雪,僅在一清早便積有六七寸厚。

    在買菜的途中,随處都在注意攝影的光線、光圈、速度,可惜當時沒有卷片,不然自信可以有好結果的,因為昨晚的研究還沒有遺忘。

     為“南洋”的貨款滿期,心裡很是不安,在大雪中一天的奔跑仍無結果。

    本來,在這舊曆年關結束期間,人家是很容易措辭推诿的。

     取回包裹,便吃晚飯。

    接着去讀日文,今晚覺得疲乏異常。

     二月十五日 一天沒有到外面跑,事情也不是做了多少,隻和他們亂搞一陣外套賬便耽擱到了3點多鐘。

    剛要讀日文,老頭又請我寫信,這樣糊裡糊塗便是一天了事。

     似乎是有點像過年的樣子,菜市上簡直擠得水洩不通,可是我們呢?還是牛肉二百,豆腐四十。

     基本練習雖然僅pass〔通過〕過很少的幾頁,然而效力也居然有點,把Humoreske拿來随便練習一下,其中的上半部似乎有點把握。

    算了,還是努力跑下去,樂曲暫時不問。

     二月十六日 照例是要吃一個連殼蒸的雞蛋的,每年的誕辰。

    今年忘了,所以今天照補。

    這一雞蛋是天未明之前送到我的枕邊的,伴我睡了一夜,在口袋裡擠了一天,晚飯前才拿了開銷掉。

     什麼“年三十晚”,倒一點也不覺得。

    從早起來,東跑西忙,眼睛所觸到的,耳裡所聽到的,總不免是“年”,處處都顯示着有“年”的氣象,年的緊張。

    實際上我們的“跑”、“忙”,也未嘗不是為的“年”。

    任你怎樣不覺得,到現在來是覺得了又覺得,而且“年”的一切過去和現在是會深深地映在腦裡。

     電報一來,什麼都解決了,墜在心上的一塊巨石也容易地擲開了。

    但是也免不了忙、跑。

     電車的司機者成為一部分人的仇敵,是在落雪的最近幾天。

    今天雖沒有落雪,可是所造成的仇敵更多。

    若是地下有積雪的話,那麼我不知要有多少人中流彈槍花。

    擠落一份報紙,為的要謹慎地保護着一串香蕉。

     “年三十晚”的一個總結賬,弄得頭昏眼花;不是報賬念錯,便是“角”字少寫一筆。

    結果各人愁眉不展,埋首沉思。

     一陣鑼鼓之聲,喧嚷得心神不定。

    後來參加他們打了一會鑼鼓,反覺心境開展了些。

     一天的奔忙,到現在來才稍有一點閑暇。

    本來應該整理一下功課,然而燈的周圍環了不少的色圈,睡神已在旁等候。

     再: 兩盤兩碗過新年,大口大氣自開心! 分明是豆“芽”菜,“幹”豆腐; 卻以為壯“闆鴨”,炒椒“肝”。

     二月十七日 昨夜的雪簡直下得莫名其妙,醒時看着天色好像有晴的樣子,誰知屋頂都堆白完了。

    我很清楚地記得這是第七次。

     一出門便看到穿新衣服的紅男綠女,小心踏着雪地恐怕把他們的新鞋子弄髒。

    本來也讨厭,若不謹慎,不是滑倒,便是要給你穿水靴。

     任怎樣鼓吹,所謂廢曆的大年仍是同樣的時新,家家都貼了大紅春聯,打着鑼鼓家什,來往的汽車也沒有往日多,十字街口的崗警也失了蹤,不時傳來一聲聲的爆竹響。

     南京路上平日的熱鬧,驟然變為冷靜。

    除了在紅廟附近一些求财求喜的善男信女喧嚷着,各商店洋行都關緊了門,隻有一兩家忠實的黨國信徒要特别表示一下:“本日照常營業,自上午十時起至下午四時止”。

    一家鎖了的鐵栅内的大門上還貼着“破除舊習慣,表現新精神”。

     夜裡看《頑童小傳》,打家什,便是一個元旦。

     二月十八日 一個人的被你幫助,他是會把你遺忘掉的,終有一天。

    這不是所謂“有恩必報”,“不報則為不德”,不過,總不要太給人感到難堪。

    固然,一個人幫助了人并不希望什麼報答的,然而“病好打太醫”是切使不得的。

     腦筋簡單的人真是難于應付,雖然我也不見得怎樣複雜。

    有時他反把你當成和他一樣簡單而利用起你來,或是把人家說漏說腐了的話拾來作為自己的新發明,這是何等的笑話啊!但是,事業上何嘗又會給你利用了呢?! 本來一個人的涵養就應該從這些地方着手,這是我常常都覺到的,而且我可以斷然地說我是沒有涵養,然而有什麼法呢?從來都沒有做過不歡笑的強笑和一些虛僞的假道德。

    咦!這社會,随處不是蒙蔽着一層虛僞哩! 好多人以為我是一個小鬼,常說我有點鬼聰明,實際說來他們實在認錯了,甚至于我的母親。

    由我最近的交友和許多事實看來,所謂“鬼”,我哪裡會有資格呢?我常常以忠實對人,而别人卻是以口頭的忠實對我。

    當我發現了這些現象時,我這脆弱的心帷又快要撕破了。

     突然會咳嗽起來,我常擔心會是肺病的起源。

    管他媽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活得一天算一天。

    我隻不住地進行每日的課程表。

     二月十九日 跑一天的冤枉路,轉到蓬萊市場恰巧買了幾張電影明星照片,天黑才到家。

     二月二十日 接到庾的信,看後使我又高興又難過,早飯減少了一半。

    寫過一封信給伯民,心裡才稍覺暢快了些,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和庾訂閱《良友》,這辦法最好。

    我先看過又寄給他,恰合我的要求,又買了大批的畫片。

     二月二十一日 雖然有病,人家托做的事不能不盡力。

    又兼他們要準備打麻将,我留在家裡更是加倍的無聊。

     天氣是如此冷,隻有加衣服是惟一的辦法。

    沒脫去裡面的線衣便穿上西裝,大衣,行動起來真有些不方便。

     軟片雖買了好幾天,但天氣總不給人一點恩惠。

    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濫拍了四張,料想不會有什麼好成績可言的。

    可是所攝的都有相當的意義,尤其是那張臨時命名的“歸宿”。

    本來想拍一個“暨大”的影,無奈自己着實沒有把握。

     在上海,算是第一次的個人步行郊外,倒也有不少的趣味。

    在鐵路上走着時,特别覺得高興,思想也跑得極深遠,幾乎忘了自己的所在地。

    若是當時有火車飛駛過來的話,相信不被碾死,也要吓成瘧疾。

     剛把日文讀過,老表老解恰來。

    有趣!這樣的人真不少啊!他想讀點書,買個violin,并繼續練習網球,所以一晚的談話都是集中在這幾項。

    說起“老表”又談到過去的演劇。

     過來時,發了大熱,頭痛得異常厲害。

    他們仍在“工作”着花合元喜。

     二月二十二日 病,是如此使人傷心的事啊!别人是再也不會關心的,我看世間上的母親對于子女的愛,算是無微不至了。

     最使我難堪的要算是說到吃藥,他們一個當頭棒便是“銅钿”與“雲南錢”之比較。

    至于說到求診,那更是想都不敢想了,他們所要給你的回答是很可以料想的。

     沉寂的夜裡,枕旁的表走聲聽得格外響亮。

    翻來覆去,一夜不能入眠,加上一些雜亂的思想,更是叫你眼睛都不能合一下。

    想到母親的慈愛,幾乎流下淚來。

     這幾天來不知道做了些什麼事,書是沒有讀了多少,而一天的時間總是不夠,随時都忙忙碌碌的。

    從明天起,一定要整理功課了,不然,日子是如此快,學問是有退無進。

     二月二十三日 麻将這東西終歸與我無緣,我聽到他們要打,急忙便想到退避的方法,正這樣想着果真來了。

     今天實在不想把時間抛之無用,所以無論他們怎樣吵鬧,我仍專心讀我的日文,直到三點半才出去照相。

     終日所碰到的都是脹氣事,單他們一天到晚,現在一點鐘了才收場,這氣也就夠脹了,而他們還嫌不夠。

    特把重良的書帶去還他,去兩次都是鎖着門。

    南京路上換銅元真如強盜一樣。

    等電車幾乎在半小時之久,到現在才能睡眠。

     二月二十四日 閱《申報》,“英國有一位著名的醫士,宣言人們常說工作過度足以傷身,其實沒有這回事,緻命之傷在多憂多慮”。

    誠然,這話我相當相信,在最近也曾感覺過,所以在日常生活裡都盡量地避去無謂的憂慮。

     明知故犯!不但沒有避去絲毫,在今天,卻終日地在沉思。

    有時心髒會狂烈地跳,為了想改換生活。

     坐在電車裡,發覺自己的服裝如何有資格跨進那道給月薪四十元至六十元且供膳宿的門?雖然車票是買到七浦路。

     走到門口,看見那堂皇的鐵門和招牌更是沒勇氣進去了。

     在柴先卿處坐談了一會,原來他也感到這事的麻煩,曾幾度地推辭。

     “在現社會,我又看到了一層空虛,這空虛不是厭世的、消極的,而是向上的、自我的。

    所謂向上、自我的意思,并非發大财和個人主義的觀念,是根據我們自己的純潔的中心思想進行的。

    沒有偶像的崇拜,更不做一切人和物的工具,我想怎樣就怎樣,随着自己的個性去跑,這跑就是向上,等到跑到一個頂點便是成功&mdash自我的成功。

    ” 今晚突然寫了這幾句話給她。

    在頭昏時,一天的心裡總是不安,現在更覺着跳得奇痛&hellip&hellip 他媽的!偷看人的信,是如此的不要臉!!! 二月二十五日 好像是門口傳來的這一向聽慣了的鑼鼓聲,在我正讀着日文的時候,他們在打麻将,接着是一種唱調子的童音,這種聲音,會在這樣的地方聽到,實在有些離奇。

    一時好奇心的驅使,不能不叫我跑下去看個明白。

     開開大門便是:兩個穿了破而且舊的中國古裝、腳蹬三寸金蓮的少女&mdash不,是男子化裝的,還有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戴上假胡,在一群人圍裡擺來擺去。

    他們擺的步法正如我的家鄉的唱花燈一樣,不過還覺得有節奏些。

    因為在他們的假腳上還能照着鼓聲的快慢去踏步。

    至于他們的窈窕和眼睛的使用,簡直裝作得如他們所裝的那種可憎的女子一樣。

    在我們初看見時,倒沒有把他們認作是化裝的哩! 像那樣古裝醜惡的女子是不會令人可愛的,現在卻圍了不少的人在呆看着,我真不解。

    而我呢?也站了相當長的時候還不想離開。

     鑼鼓聲異乎尋常地敲了幾下,這兩個少女同時唱起來了。

    正和我在樓上聽到的一樣。

    有時好像湖南調,有時又有些相似雲南的山歌。

    總之它會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幾乎忘了我現在是居于何處。

     五點鐘敲過,在南京路上徘徊着,走進永安公司的照相部準備去取所沖洗的軟片。

    剛遞了取單,那些店員都不約而同地向我做冷笑,我心中有數,即刻意識到在那卷軟片裡一定不會找到什麼東西可看的,不是盡黑的便是盡白的。

    等到一小封東西自那鐵絲網籃裡取出放在貨櫃上時,他們的笑口越更開大了,我心中更有數,看都不看裡面是些什麼東西,拿起便走。

    “喂!先生,還有銅钿。

    ”一個男店員這樣吼起來,接着又是一陣笑聲,他把我手裡的東西接過去,打開數了一數,“三七廿一,兩角一分!”“啊!我還沒有沖過,所以不曉得規矩。

    ” 在我收拾起那七張印片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我誤解了!但他們為什麼要笑?”我這樣想。

    委實地,在我取片的那瞬間已經發現上面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樣全黑或全白,至少也有點影子。

     出我意外的要算是那張正對日光的攝影,它的結果算是最佳,其餘的都是缺點較多。

     回家逐一審查後,知道他們所笑的原是為了我所謂那張“歸宿”的兩口棺材,也同是他們特别不洗那張的原因。

     由此次的經驗後,以後攝影應該要改正的大概有下列的幾點: 1.在戶外若無依靠物切勿慢攝。

     2.遠景多用小光圈。

     3.多擇遠近景兼有者。

     4.天陰無日光最好不攝,以避感光不足之弊。

     5.室内攝不可攝取暗處最多之處。

     6.此次結果,多半曝光不足,取景不良,光圈不适當。

     讀日文回來的途中,在一個看相者的面前逗留了許久。

    真可笑!他給我看了一下,他說:“你二十五歲上大運,在這五年内須努力讀書。

    你恐要生一次病,須特别保重。

    你将來不做省主席便是中、上将,若是從事軍政界的話。

    ”他想敲我的竹杠,但卻被我敲了。

     二月二十六日 正吃着早飯,兩個昆明同鄉邀去遊龍華。

     要換三次車才到。

    除了一座很普通的寶塔外,别的實在沒什麼可遊的。

    所謂龍華,講寺裡的布置和佛像,實與雲南差遠了。

     跨過滬杭路到飛機場的一段,覺得還開心些,因為在上海是很不容易得如此好的郊外空氣的。

    我盡量地吃了個飽,但是哪裡會有家鄉的來得痛快?!想起海源寺之遊,忍不住又要叫我哼出“&hellip&hellip烏鴉飛過&hellip&hellip”等哼後,又不好過。

     遊的結果很無意思,然而客居于龍華塔旁的上海的我,至少是應該來欣賞一次的。

     二月二十七日 見人家接信自己沒有,是會忍不住地打起寒噤來的,尤其是在最近一月來連她的信都沒有來。

     昨晚到一點半鐘才睡,可是還不見他們回來。

    我孤寂地讀一陣書,拉一陣violin,這一天的疲勞再不能忍着不睡了。

     “為什麼他們不給我信???”這不可制止的思想萦繞着我的腦際。

    任怎樣想法打斷這思路而走入睡鄉,可是腦筋已似失其作用,哪裡肯聽從我的命令!愈焦急,心緒愈發淩亂,思潮愈形澎湃起伏。

    雖然,我以理智盡力來排除所思索的事。

     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他們回來我都沒有發覺。

    四點鐘醒來,探一探腳頭還是無人,睜眼一看,原來T還在寫信。

     快樂之神總是會關照你的,一連接四封信,所要想知道的一切都得到了,還有一件極美妙的東西送到我的口裡。

     由二姐的信裡知道一些家中的近況,不但沒有一絲兒的暢快,隻覺黯然、悲傷。

    當看到三哥擲碎盤子那早的境況時,我的腦海中兇猛地蕩漾着巨浪。

    想到我們家庭的環境,為什麼常常都是在窘迫的氤氲還籠罩着那慘淡的氛圍裡! 人們,都有一些矛盾的心理在不住地盤旋、糾纏着啊! 二月二十八日 看了《淘金記》回來,仍是分析着日語文法。

    一種尖脆的喊聲驚破了我的心帷,腦筋中即時憧憬着死一般的恐怖。

    他們都擁過去看,我直覺地意識到又是外國人在打架,所以照例地跑去幫他們拉開。

     這勸架倒是一回很普通的事,自從我們認識他們以後。

    不料今天勸下來的結果,竟會如此異樣!竟會給人弄得夢想不到。

     一面也是因為這洋流氓殘暴而引我讨厭,一面卻是他們擾我的讀書且偏要來找我當翻譯。

    因此我對于洋流氓的态度着實有些不高興。

     “癟三!你同我的老婆這樣這樣。

    ”一面說他的手一面在比。

    “Youareverygoodman.YouareChinese.〔你是很好的人,你是中國人。

    〕我要殺你!” 這才來得突然!呵!他是吃了酒,不理吧! “Acigarette?”〔一支煙?〕 “No.Ihaven&rsquot!”〔不,我沒有!〕 “Intheotherway?”〔别的呢?〕 “Whyyoubeather?”〔你為什麼打她?〕 “What?〔什麼?〕 “What?What?&hellip&hellip癟三!你同她&mdash我的老婆,不好!你以後不要到我房間裡來!” 他的瘋話愈說愈離奇了,最使人難堪的是那些下流的舉動。

    我不能再忍,想站起來對準他的面龐打去,還是高先生阻止了我。

     正吃着晚飯,他又來了,還是說些烏煙瘴氣的中英參半的流言。

    我的氣又沖上了頭頂,正想去幹他,他便走了。

     本來是一樁極無聊的事,不知為什麼會影響到我的晚飯減少三分之二,到現在還在脹着氣!說來也可笑!他的兒子和我的年齡差不多,他的老婆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洋婆,究竟誰能相信呢?! 三月一日 閱報載國際無線電台招考職員,使我這一天都在埋首沉思,又遇老解來請我當槍手報考中國公學。

    同時他又在重良處帶來一張字,因為他患了肺病,現在需要徹底休養,請我代譯那本《發明》。

     三件事同時堆入腦際,怎叫我的心不時常跳動着。

    若是再想到弄賬時,那更是要顫抖起來啊! 不管它,關于譯書,我隻能看我所有的時間夠不夠分配。

    做起來實在要占據我不少時間,可是事實沒有給它可占據的。

    像這兩天麻将世界就是整天的閑着也是不可能的事,不知要連續到哪天?! 三月二日 還未起床,睡眼仍是惺忪地讀周的來信。

    裡面充滿着美的詞句和無病的呻吟,寫了那麼兩大篇。

    原來不過托我幫她告庾去請楊校長,因為她已改為正式生,校裡要到雲南去調查文憑。

     好久沒有打字,今天以四本書做了一個簡單的代理打字機,試驗了一會,覺得生疏了不少。

    想準備明天到無線電台去試一試,由預備的結果看,恐怕是難有希望的吧! 三月三日 我算是最先到,然而考試的次第還弄在十一。

     在先還不覺得怎樣擁擠,到後來簡直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履曆表上的号數是編到三百,但是今早在兩小時内便有五十人報名,看這光景這兩天的工夫絕少不了三百人投考的。

    由此可知在上海謀職業之不易。

    在幾百人中挑選八人,這是何等困難的事啊。

     估計不會取錄的,自己還覺得像我那樣的打字便可稱為擅長打字&mdash如廣告上所說的條件,其實,在上海,隻能說“可以打字”。

    而今天所失敗的也隻是這一樣。

     算了!一切空虛的幻想還是打消了,努力讀點書才是正事,譯書也不打算現在做,雖然很容易。

     三月四日 為他們的打麻将,連累得我也要跟他們到那裡吃飯。

    今晚是要讀日文的,可是到重良處他已出去了。

    回來寫過三封信,便沒有時間練習音樂。

    為明早要早起去吳淞,就是他們沒有回來也應該睡了。

     三月五日 昨夜熟睡的時間太少,不知什麼緣故,初睡時總不易入眠,一點、兩點的鐘聲都經過我耳膜的振動。

     今早六點就醒,計算起來,僅是有四個鐘頭的睡眠。

    現在,又是一點鐘早敲過,他們還不見回來。

    早就想睡了,不等呢?又是拘于人情。

     去考“中公”,原來不過如此。

    做了那篇英文,覺得也很對得起老解。

    考後在那塊吃飯,又到“勞大”找老方。

     三月六日 到重良處,他已搬了。

    購《良友》五十四期。

     我實在覺得近來的我,在性格上冷靜得多了。

    話也不很多講,不愛講,因為周圍的人不能給我半點兒趣味。

     看一天的書,覺得時間太短。

    自從和它絕交以來,常常都覺每天的時間不夠應用。

    我也常保持着這精神,倒也可以尋得一點趣味。

     為什麼自離家後,情緒會這樣地容易感動,表現最明顯的要算是看電影。

    為愛看電影的緣故,不知曾哭過多少次。

    本來昨晚的Christina〔《瑞典女王》〕并沒有《蕩婦愚夫》的那樣悲楚易于動人,使我戲散後到家裡還在揩着眼淚。

    然而,各人的心事誰能知道呢?隻要Christina一傷心流淚,我的熱淚也阻攔不住地湧出眼眶來,尤其在配奏着Humoreske時。

     三月七日 重良函告我他的住址,我高興極。

    恰好今天是星期六,加速度地吃過晚飯,便去訪他了。

     國光社的劉似乎與往日有些異樣,在言談時的态度上。

    他笑時常現出老妪的牙齒,在今晚,也特别表現得明顯。

    也許是他知道我替重良譯這本《發明》。

    實際上我準備着去辭退。

     “你有時間嗎?”他笑着問我。

    我躊躇了一陣,覺得這問話是有意思的,所以即時便敷衍了,接着說明我還沒有動手譯那本《發明》。

     我感謝七叔對我的鼓勵,當我們說到各人的年齡時,我和他相差五歲,他說我在這五年之内不知要做多少事哩!不錯,我也正如此希望着。

     但一想到這半年來的鬼混,潮湧奔放的心靈又浮沉不定起來,“我将如何地上進?” 濃眉豔裝的少女們伴着她們的英俊的青年姘頭,歪歪倒倒地坐上汽車,好像是剛剛離了肴馨酒洌的喜筵,準備再往跳舞場去的樣子。

    上海的夜生活,不是他們在演主角嗎? 三月八日 宣傳了這久的《五十年後之新世界》,從昨天起開始映放了,我覺得這東西是非看一看不可。

     到“卡爾登”,在大門外早擺出客滿的大牌,急忙趕到“大光明”,也同樣地發現這種字樣。

    在這兩戲院相隔的途中,隻見中外男女小跑着,他們都以為不緻兩個都滿座的,也如我在先所想&mdash時間是一點整。

     順便走進新世界飯店大禮堂參觀新華藝校的圖畫展覽。

    委實可觀極了!最使我看得高興的是一幅西畫《野外合奏》。

    國畫很不大喜歡看。

     餓着肚子看電影,結果也還值得。

     在報上看到一個消息,經幾次的思索,覺得有去一去的必要。

     三月九日 隻想着準備今天去看看光景,一吃過飯便換了衣服,跳上電車買票到大馬路外灘。

    并沒有費多大力,就找到一牌小小的紅底白字的鉛招牌釘在一條短巷的外牆上。

    問了一個人知道是在某一道門,一直跑上樓去。

     “人出去吃飯了!”一個小孩無故地對我笑着說。

    我問他是在哪一間房子,他指給我便是我正站立着的旁邊一道門。

    但并沒有什麼字樣給人知道,連巷外的那塊也不會在裡面找到。

     由這些情形未免使我疑惑起來。

    那小孩&mdash也是十幾歲的樣子&mdash對我無故的笑,無疑是有着譏諷。

     不知怎樣才混到兩點鐘。

    恐怕去了仍是無人,轉到金業交易所看了一回熱鬧,結果給我弄得一個莫名其妙。

    那人叢裡的呼喊、手勢和無數電話留給我一個極深的印象。

     據他講,似乎是一點也不滑頭,據我看,好像也不緻會和“萬國”一樣的“拆爛污”。

    因為他們還要舉行考試,無妨和他談了幾句話。

     到“冠真”有意要拍一張哭相,不知結果如何。

     三月十日 一起床便希望着送報的到來,“中公”的新生取錄便是在今天的《申報》發表。

    雖然我已盡了代考的責任,但也不能不關心一點。

     真出意外,不但老解取錄了,我的名字也會列在特别生裡,由此也就可以看出這學校的糟糕。

     哭相的結果倒也不錯,在别人的眼光裡當然是認為不對的。

    不過在我現時的需要上,是再适當沒有的了。

    等繳相片給他們時,一定不會說我是一個外行的。

     三月十一日 在公館馬路上徘徊着,偶然一問題打入腦際。

    “我究竟是為什麼出來的?”想去想來,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