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愛清苦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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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面色一變,蹿出艙外。

     徐文心頭劇震,一時之間,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有人喝叫父親現身。

    他連想都不想,站起身來,推開蓬窗,隻見三隻小舟,緩緩向大船迫來。

    第一隻舟上,并肩站着“衛道會主” 上官宏和那功深莫測的美豔少婦,第二隻舟上是“喪天翁”與“無情叟”,第三隻舟上是“痛禅和尚”與“彩衣羅刹”,操舟的全是黑衣壯漢。

     “衛道會主”上官宏厲聲大叫道:“徐英風,今天你插翅難逃了!” 老秀才哈哈一陣狂笑道:“朋友們,此地沒有徐英風!” “喪天翁”雷鳴也似的聲音道:“閉上你的嘴,别吠了,叫那老狗出來!” 徐文腦内靈機一動,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美豔如廢了自己功力,放自己走路,目的是想籍自己尋出父親的下落,老秀才殺了兩名釘梢者,劫走自己,可能另外有釘梢的傳出息訊,對方才跟蹤而至。

     雙方的目的,都在找父親,隻要雙方弄明了事實,倒黴的仍是自己。

     他的目光向周近一掃,發現這裡是一個數畝大的回潭,兩側高峰夾峙,雖是白天,仍陰森之氣迫人。

     正面橫着屏風也似的一座蒼岩,正當兩峰之間。

    水流到此。

    被岩壁堵住,回流成了大潭。

    出口卻在右前方,由于水道狹窄,白沫飛濺,浪花堆湧,聲勢驚人。

     徐文當機立斷,甯死水中,也不願再受仇家折磨,這機會,他不能放過。

    于是,他迅速地移身背對小舟的一面,托開了舷窗,攀援而出,不聲不響地滑入潭中。

     水表面平靜,水下卻漩力驚人。

     徐文并不谙水性,身子才向下一沉,立即被一般吸力帶入潭底,功力既失,自不能以内功逼住呼吸,水朝口裡直灌。

     他本能地掙紮,想浮升水面,但漩力奇猛,掙紮隻是徒勞,一連幾漩,便失去了知覺,迷蒙中,似已被水流沖出水口。

     一陣刺骨奇寒,使他蘇醒過來。

    睜眼一看,晚霞滿天,自己躺在冰涼的岩石上。

    陣陣山風,觸體生寒,耳畔隐聞“呼轟”水聲,一時之間,他不辨自己是生是死,是真抑幻? 久久,他确定自己真的沒有作了波臣,呼吸,肉體上的感受,都非幻覺。

     于是,他駭異地坐起身來,才看清自己躺卧之處,是絕谷邊緣,三尺之外,便是百丈深淵,那條河,在谷底有如翻滾的巨蟒。

     這是什麼地方? 自己被何人所救? 當然,自己投水自然必死,不會飛上這絕壁來。

     蓦然,一個蒼勁的聲音響在耳邊:“本師祖在此,然何不跪?”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一骨碌爬起身來,隻見丈外一塊突岩上,端坐着一個枯瘦如柴的老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師祖!這從何說起? 自己哪來的師祖? 家門習藝,連師父都沒有,而這素昧生平的怪老人卻自稱師祖,豈不怪哉? 徐文驚訝困惑地向後退了一步,莫知所語。

     老人又開了口:“難道你師父沒有向你交代明白? 徐文張口結舌地道:“師……父,晚輩沒有……師父!” 老人雙目陡射碧光,皮包骨的臉上充滿怒意,大喝道:“你沒有師父?” “是的” “你因何至此?” “晚輩本是投水自盡,不知道……” 老人碧綠的目芒朝徐文一連幾繞,厲聲道:“你的‘無影摧心手’何人所授?” 徐文為之心頭巨震,看來此中大有蹊跷。

     “先父!” “什麼?先父,他死了?” “是的!” “他死前要你來此?” “這……” “‘毒經’呢?” 徐文如丈八金鋼摸不着頭腦,一連串的問話,使他如墜五裡霧中。

     “老……前輩是……” 老人白眉連聳,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道:“不對,他不敢欺師,竟敢違命娶妻生子,可是這……”說到此處,突地喝問道:“那孽障幾時死的?” “孽障!誰?” “傳你毒功之人!” “先父麼?……他死于數月之前。

    ” “哼!”這一聲冷哼,悠長凄厲,怪腔異調,徐文為之毛骨悚然。

    他完全迷糊了,根本弄不清是回什麼事,做夢麼?不像,真的麼?太荒誕了。

     老人緊繃在嶙骨上的面皮,抽動了數下,怒氣勃勃地道:“不尊十年之誡…… 哼!他是如何死的?” 徐文木讷地應道:“是被仇家所害,不過……” “不過什麼?” “近日又有迹象,似乎……先父仍在世間!” “他曾向你提及師門的誠命麼?” 徐文茫然地搖了搖頭,道:“沒有!” “那你怎會到這‘九轉河’來?” “晚輩被人劫持,乘隙投水,本圖自盡……是老前輩相救麼?” 老人默然了片刻,又喃喃自語道:“此子功力被封,莫非神志受損,喪失了記憶?否則怎會如此?” “功力被封”四個字使徐文心頭一動,自己明明功力被廢,而老人卻說被封,這“封” 與“廢”相差太大了。

    心念之間,下意識地一提氣,猛感内力如泉,自己的功力竟然已經恢複了…… 内心的震驚,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老人說自己“功力被封”,無疑的是他解了禁制,看來這老人又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他自稱師祖,又提到“毒手”,莫非他真是父親的師尊! 老人一招手道:“進來!” 人影倏然消失,徐文又驚異地發覺老人跌坐的突岩之後,是一個石洞,原先被老人擋住視線,同時全神專注在老人身上,所以沒有發現。

     他略一躊躇之後,彈身上岩,向洞内走去。

    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出入,洞徑幽暗而狹窄。

    進了十丈左右,眼前突現一間寬廣的石室,幾桌椅木,全系石制,居中,擺着一個香案,竟然也香煙袅袅,明燈娓娓。

     老人卻垂手站在案分,待徐文一腳跨入,他便開聲朗喝道:“祖師神位在此,還不下跪!” 徐文一窒,目光觸及香案上的神牌,隻見赫然刻着:“萬毒之祖鬼見愁黎煜之神位”十二個驚心怵目的字。

    他陡然記起“白石峰”後的怪老人曾說過,“無影摧心手”僅二百年前一個叫“鬼見愁”的練成過,久已失傳。

    看來自己誤打誤撞地撞到師門之内來了。

     當下,驚喜參半,雙膝一曲,跪了下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又向老人身前一跪,口稱:“不肖徐文,叩見師祖!” 怪老人全身一震,栗喝道:“起來!” 徐文愕然起立,不解地望着老人。

     老人激動地道:“你叫徐文?” “是的!” “你父親呢?” “徐英風!” “你不是本門弟子!” 徐文連退了三個大步,傻了,他生平從未經曆過這種離奇的場面,老人一見面自稱師祖,現在又說不是他門中弟子,看來一切肇因于“無影摧心手”,可是父親當初如何獲得“毒經”的呢? 老人石椅上一坐,閉目凝思了半晌,睜眼道:“你聽說過伍尚這名字麼?” “沒聽說過!” “你見過‘毒經’麼?” “沒有!” “你如何練成這‘無影摧心手’?” “先父口授!” “你父親練成了‘毒手’麼?” “據晚輩所知,他沒有。

    ” “他根據什麼口授的?” “聽提及是一部‘毒經’!” “他有沒有提及‘毒經’的來源?” “沒有!” 老人閉上了口,洞中呈一片死寂。

    徐文不知對方在想什麼,也不知對方将如何處置自己,隻是,他意識到不會有性命之憂,最令他感到振奮的是功力已複,他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沉默! 足有半個時辰,誰也沒有開口,徐文漸漸不安起來突地一 老人起身,到香案之前跪了下去,口裡祝禱道:“第十二傳弟子萬有松,通誠于祖師座前,為維本門一脈不斷,弟子從權擅專,伏析鑒察。

    ” 祝禱畢,起身到香案左邊站定,沉凝十分地問徐文道:“徐文,你父親應是本門第十四代傳人,你,是第十五傳,現在上香下跪!” 徐文錯愕莫名,看情形已無選擇的餘地,老人不知憑什麼認定父親是第十四代傳人,既然有這名份,自己還有什麼話可說,單隻救命複功之恩,就不容自己拒絕對方所求。

    心念之中,他轉身上步,恭謹地上了三炷香,然後跪了下去。

     “立誓!” 徐文又是一愕,這誓該如何立法?想了一想,照一般入門規矩,朗聲道:“第十五代弟子徐文,蒙祖師恩典,收歸門下,誓以此身為本門獻,恪守門規誡律,如有違背,天厭之。

     謹誓。

    ” 老人又洪喝道:“聽宣!” 徐文長跪垂首,沒有應聲,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老人萬有松已肅穆無比地接下去道:“本門為萬毒之門,以濟人活物的宗旨,服膺武德,崇尚武道,以武林正義為依歸,鏟奸鋤惡,扶弱抑強,不附惡,不從邪,可願凜遵?” 徐文恭應道:“矢志凜遵!” “聽誡!” “弟子恭聆!” “一誡奸淫,二誡偷盜,三城濫殺,四誡助惡。

    可願凜遵?” “謹遵!” “聽律!” “弟子恭聆!” “欺師滅祖者死!妄傳毒技者死!宣洩門秘者死!恃技悖義者死!可願凜遵?” 徐文悚然應道:“謹遵!” “孩子,可以起來了!” 徐文轉向萬有松,叩首道:“參見師太祖!” “免禮。

    起來!” 徐文這才站起身來。

    老人此刻顯得慈祥無比,目中栗人的碧芒蕩然無存,用手朝下首石墩一指,道:“坐下,我老人家有些話要告訴你!” “謝坐!” “先報出身來曆!” “弟子徐文,‘七星幫’幫主徐英風之後,一脈單傳繼承家學,别無師門。

    ” “好,孩子,仔細聽着:本門稱為‘萬毒之門’,祖師便是武林至今仍傳名的‘鬼見愁’,諱黎煜。

    本門是代代單傳,每代隻收一名傳人,這是祖師遺下的規矩,決不容違背,所以律令中有妄傳毒技者死一條……” “師太祖可曾在江湖走動?” “我已收山一甲子以上了!” “那各代傳人……” “祖師爺有關于收傳人的遺示,這也可以說是本門的一段秘辛,祖師在二百年前,無意中發現這一座被‘九轉河’圍繞的絕峰秘洞,于是便從此自誓歸隐,經曆半甲子潛修,不但武功登峰造極,最主要的悟出了‘毒道’的精微,忽感如任此道湮滅,未免可惜,但既已自誓歸隐,自不能破誓出山收徒……” 話鋒至此一頓,接着又道:“于是,祖師想出了一個撞緣的妙法,把自己所學,錄成了兩冊秘笈,上冊附以箋條,說明得此笈者,須潛心參修,十年之内,如能有成,可來此間拜師,修習下冊……” “哦!” “祖師把上冊和箋條,用魚皮袋裝妥,投入河中。

    當然,也許碰不上有緣的人,也許從此流失,但祖師把這心願,付與一個‘緣’字……” 徐文聽得大是神往,不由脫口道:“結果碰上了?” 萬有松老人點了點首道:“當然,不然本門焉能延續到今天。

    ” “請師太祖說下去?” “六年之後的某一天,祖師正巧在河邊打魚,忽見一具屍體漂來,撈起來一看,尚未斷氣,身邊赫然帶着那半本‘毒經’,經救活之後一問,果然那人是谒師而來,因路徑不熟,失足落水……” “啊” 徐文又驚“啊”了一聲。

     “祖師當時喜之不勝,立即收為傳人,并開了‘萬毒門’這門戶,并立下誡律,同時顧及到‘毒道’不同于‘武道’,動辄便毀人性命,人心難測,如對門人不加限制,勢必因良莠不齊而造成浩劫,是以規定每代隻傳一人…… “祖師用心至善!” “那人便是第二代祖師阮元良。

    由于阮師公的遭遇,使祖師悟出了一個測驗人心之方,凡獲得上冊‘毒經’而成傳人,必須在‘九轉河’上遊投潭,經曆一劫,然後才有資格正式入門……” 徐文困惑地道:“如那人順流而去,不為發現呢?” “不會!峰下水流奇特,投水人必然會被推上河灘,祖師在河中依水流天然之勢裝有特制巨網,到此必被網住,可稱萬無一失……” “啊!怪不得您老人家見面就自稱師祖,原來認為弟子是投水入門而來……” “孩子,這便是緣啊!” “恕弟子繞舌,如果某一代中,秘笈失落,豈非斷了本香緣?” “問得好,這便是祖師所謂‘撞緣’,如無緣,本門使中斷了。

    ” “這豈不……” “祖師法度,決不容更改。

    ” 徐文倒咽了一泡口水,又道:“如所得非人,為禍武林,其人根本無意入門,又将奈何?” 老人微微一笑道:“祖師仍有制衡之道,在秘笈出世之後三年,命上一代的傳人,出山考察。

    因為“毒道’屬于奇門,得此道者,必會風傳武林,不難發現,如所傳非人,可按誡律處置,然後就地收回‘毒經’,另覓傳人。

    考察滿意之後,便回山等待,俟下一代到達,傳以下冊玄功,如此周而複始。

    ” “這麼說來,本門當是固定的有兩代在山同參?” “一點不錯!” “請問第十三代?” “這是我的推斷,十三代傳人伍尚,在‘撞緣’之後第三年,奉我命出山考察,而有緣人便有你父親徐英風,算是第十四代,伍尚可能遭了意外之厄,無法回山,你父親又已遇害,天幸師祖有靈,引導你來!” 徐文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老人的推斷完全合理,可是限期十年,父親得‘毒經’已不止十年,他似有意不回山入門,而他的作為,完全幹犯師門大忌,如果第十三代傳人伍尚還在人間,總有一天他要受門規制裁…… 心念未已,隻聽老人萬有松又道:“你父犯律,妄傳你本門‘毒功’,如果在世,必受追究。

    ” 這話說得嚴厲無比,徐文隻好唯唯稱是。

     老人話題一轉,道:“你練成毒功之後,有否濫殺無辜?” 徐文莊容道:“弟子自問還沒有!” “很好!” “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 “何事?” “據武林耆老相傳,‘無影摧心手’僅二百年前祖師一人練成過……” “這是真的!” “莫非十多位先代傳人,都……” “那又不對了,‘無影摧心手’載于上冊,是上冊上最艱深的一課。

    每一代傳人在回山入門的十年限期之内很少有能修練成功的,即使有一二人,如不施展,武林中白無法知曉,而回山之後,雖一切大成,但已屆尋繼承人之期,事實上已無法在江湖施展的必要了,因為第二次出山,目的隻是考察傳人,如你,是很難得的了。

     “設使‘毒經’不慎而遺失,落入旁人之所……” “那得者将在得手之後慘死!” “為什麼?” “該冊子本身含有劇毒,隻要用手觸摸,便已中毒百日之内不治。

    ” 徐文打了一個冷噤,不休地道:“那最先得到的呢?” “冊内附箋,注明解法,那箋在得經之後,跪讀焚化是以不可能有第二者成為本門傳人,甚或習成本門秘功…… 徐文内心十分歎服祖師當年設想之周到細密,準此而論,父親并非第二次得經之人,如果是,豈不毒發而死,這證明父親是第十三代掌門伍尚所揀的傳人,可是他的作為,業已犯了師門戒律,如果…… 他不敢往下想。

     自己因禍得福,奇得不能再奇的入門歸宗,這簡直像是一場離奇的夢境。

     老人忽地白眉一軒,道:“孩子,為師太祖的為你解開封功奇穴之際,發現你内力驚人,這與你的年齡不合,莫非你……” “弟子曾受一個叫‘玉面俠’朱公旦的老前輩輸以功力……” “你拜他為師?” “沒有,絕地巧逢,他托弟子辦事,給弟子輸功脫困!” “啊!原來如此,你的内元,已達百年之高,修習本門上乘絕學,必事半而功倍,現你秉賦,一年可成!” “一年?” “怎麼,孩子,你嫌長麼?每一代掌門,最少者是五年為功。

    ” “恕弟子無狀!” “家無常禮,用不着如此講究!” “據說‘無影摧心手’一旦練成,終生不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