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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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路拓寬了幾倍。

    我經過虹橋舊居,隻見一片荒草中豎着一棟殘破的舊屋,怎麼看怎麼不像,後來還是問準了附近的居民才進去的。

    房子配給了高炮單位,住進去七家人。

    我從前的卧房住着一家四口,新主是山東人,非常和氣,知道舊主來訪,異常殷勤。

    他忙着沖咖啡,又拿糖果出來招待,我們合照了好幾張相。

    他們住在我那間房裡,也有二十五年了。

    “屋前那棵寶塔松呢?”我問新主。

    “樹根死了,枯掉了。

    ”他說。

    我記得那棵寶塔松高過二樓,枝條搖曳像一柄巨大的翠蓋,一年四季綠森森的,護住屋頂,那麼堅實的松柏,居然也會壞死,真是“樹猶如此”。

    新主要留下我吃餃子,我趕忙婉謝,不願意麻煩他們,我說我還要趕着去看另外一個家呢。

     第一部分第1章轉調貨郎兒(5) 從前法租界的貝當路(今衡山路)、福煦路(今金陵路)以及畢勳路這一帶都是住宅區,大半是一九三○年代起的,是法國式的洋房,路上法國梧桐兩排成陰,頗具歐洲風味。

    畢勳路底與祁齊路(今嶽陽路)交口的那塊三角公園中,從前立着一尊俄國大詩人普希金的銅像,“文革”期間“紅衛兵”把銅像打掉了,據說最近又要恢複。

    普希金那首浪漫愛情長詩《歐根·奧涅金》(EugeneOnegin)我倒喜歡得很,不知道普希金又怎麼會惹怒“紅衛兵”了。

    畢勳路一百五十号在中段,是一棟三層樓的法式洋房,房子的形式有點特别,樓底是倉庫、廚房,一進大門便有一道大理石螺旋形的樓梯一直蜿蜒伸到三樓去。

    二樓是大客廳,大廳是橢圓形的,兩極是兩個廂房小廳,做飯廳用。

    客廳一面外接陽台,陽台下面便是花園。

    花園裡有一個水池,三樓才是卧室,卧室外面也有一個陽台,可以乘涼。

    我記得夏天晚上房中熱氣久久不去,我們都到涼台上喝酸梅湯,一直到露水下來,才回房去睡覺。

    畢勳路這棟房子也曾數易其主,最先是上海畫院,客廳那些壁畫,顔色猶新,大概經畫院的藝術家修繕過。

    現在屬于越劇院,有一面圍牆打掉了,新起了一棟研教室。

    原來的房屋,二樓變成了“越友餐廳”,對外營業,三樓用做辦公室。

    我得到越劇院的允許,去參觀了三樓。

    原來越劇院名譽院長袁雪芬的辦公室竟是我從前那間卧房,小時候我就知道袁雪芬是越劇皇後,我還在報上看過她扮演“祥林嫂”的劇照呢!那時她在上海紅遍了半邊天。

    她的辦公桌擱在窗下,而從前我的書桌就放在那裡,可惜那天她不在,我倒很想會見一下那位越劇名演員。

    花園裡的樹木維護得很不錯,那些香樟、松柏、冬青、玉蘭蒼翠如舊,一樹桃花,開得分外鮮豔。

    水池幹涸了,隻剩下一層綠苔,從前水池邊有多尊大理石的雕像,都被“紅衛兵”打得精光。

    畢勳路一百五十号也曾曆過劫的,據說連袁雪芬也成為重點批鬥對象,拉出去遊街示衆。

    最近我看了鄭念寫的《上海生與死》,“文革”那十年,上海大概就是像她寫的那樣恐怖吧。

     第一部分第1章轉調貨郎兒(6) “上昆”與越劇院有來往的,他們交涉一下,我們在“越友餐廳”的廂房裡,得到一桌席位。

    “越友餐廳”的大司務是“梅龍鎮”的退休廚師。

    “梅龍鎮”是從前上海著名的川菜館,現在還在,連門面都沒有改。

    那晚的菜真還不錯,價廉物美,一桌席才兩百塊人民币,較一些賓館,好得太多。

    上海新興的小廚子比起那些老師傅來,手藝真要差一大截。

    那晚我跟“上昆”那幾位朋友痛飲了幾瓶加飯酒,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們,畢勳路一百五十号的曆史,那份驚奇,我隻留給了自己。

    一餐飯下來,我好像匆匆經曆了四十年,腦子裡一幕幕像電影一般。

    我記得有一年新年夜,哥哥姊姊在畢勳路開舞會,請來的客人都是他們中西女中和聖約翰的同學,一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洋派兮兮的。

    有一個叫陶麗琳,是二姊的同學,英文歌唱得極好,那晚她唱了YouBelongtoMyHeart,是支倫巴,男孩女孩跳得花樣百出,從前上海學生跳舞是跳得靈光的。

    永安公司郭家的孩子也來了,還有幾個聖約翰的校籃球隊員。

    長得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男子們都争着去跟她們跳舞,女孩子的一番矜持、一番做作,就好像好萊塢的B級電影一樣,而那幕喜劇,就是在畢勳路一百五十号的客廳裡上演的。

    當年跳舞的那些男孩女孩如今都已老大,有的留在大陸,有的去了香港、台灣以及美國、歐洲,他們個人的命運遭遇,真有天壤之别。

    這次我回到上海,還碰到一位當年跳舞的女孩子,她是風頭最健的一個,談到四十年前畢勳路一百五十号的舞會,她那張曆盡風霜的臉上,突然間又煥發出一片青春的光彩來。

     我跟“上昆”諸友離開畢勳路一百五十号的時候,已是微醺,我突然有股時空錯亂的感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遽别四十年,重返故土,這條時光隧道是悠長的,而且也無法逆流而上了。

    難怪人要看戲,隻有進到戲中,人才能暫時超脫時與空的束縛。

    天寶興亡,三個鐘頭也就演完了,而給人留下來的感慨,卻是無窮無盡的。

    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原刊于1987年12月1日《聯合文學》第38期 收錄于《第六隻手指》(台北:爾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