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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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4章白先勇說昆曲(一) 一 很小的時候我在上海看過一次昆曲,那是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梅蘭芳回國首次公演,在上海美琪大戲院演出。

    美琪是上海首輪戲院,平日專門放映西片,梅蘭芳在美琪演昆曲是個例外。

    抗戰八年,梅蘭芳避走香港留上胡子,不肯演戲給日本人看,所以那次他回上海公演特别轟動,據說黑市票賣到了一條黃金一張。

    觀衆崇拜梅大師的藝術,恐怕也帶着些愛國情緒,景仰他的氣節,抗戰剛勝利,大家還很容易激動。

    梅蘭芳一向以演京戲為主,昆曲偶爾為之,那次的戲碼卻全是昆曲:《思凡》、《刺虎》、《斷橋》、《遊園驚夢》。

    很多年後昆曲大師俞振飛親口講給我聽,原來梅蘭芳在抗戰期間一直沒有唱戲,對自己的嗓子沒有太大把握,皮黃戲調門高,他怕唱不上去,俞振飛建議他先唱昆曲,因為昆曲的調門比較低,于是才有俞梅珠聯璧合在美琪大戲院的空前盛大演出。

    我随家人去看的,恰巧就是《遊園驚夢》。

    從此我便與昆曲,尤其是《牡丹亭》結下了不解之緣。

    小時候并不懂戲,可是《遊園》中【皂羅袍】那一段婉麗妩媚、一唱三歎的曲調,卻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以緻許多年後,一聽到這段音樂的笙箫管笛悠然揚起,就不禁怦然心動。

     第二次在上海再看昆曲,那要等到四十年後的事了。

    一九八七年我重返上海,恰好趕上“上昆”演出《長生殿》的最後一場。

    “上昆”剛排好《長生殿》三個多小時的版本,由蔡正仁、華文漪分飾唐明皇與楊貴妃。

    戲一演完,我縱身起立,拍掌喝彩,直到其他觀衆都已散去,我仍癡立不舍離開。

    “上昆”表演固然精彩,但最令我激動不已的是,我看到了昆曲──這項中國最精美、最雅緻的傳統戲劇藝術,竟然在遭罹過“文革”這場大浩劫後,還能浴火重生,在舞台上大放光芒。

    當時那一種感動,非比尋常,我感到經曆一場母體文化的重新洗禮,民族精神文明的再次皈依。

    大唐盛世,天寶興亡,一時呈現眼前。

    文學上的聯想也一下子牽系上杜甫的《哀江頭》、白居易的《長恨歌》:“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等到樂隊吹奏起【春江花月夜】的時刻,真是到了令人“情何以堪”的地步。

     從前看《紅樓夢》,元妃省親,點了四出戲:《家宴》、《乞巧》、《仙緣》、《離魂》,後來發覺原來這些都是昆曲,而且來自當時流行的傳奇本子:《一捧雪》、《長生殿》、《邯鄲夢》,還有《牡丹亭》。

    曹雪芹成書于乾隆年間,正是昆曲鼎盛之時,上自公卿貴族如賈府,下至市井小民,對昆曲的熱愛,由南到北,舉國若狂。

    蘇州是明清兩代的昆曲中心,萬曆年間,單蘇州一郡的職業演員已達數千之衆,難怪賈府為了元妃省親會到姑蘇去買一班唱戲的女孩子回來。

    張岱在《陶庵夢憶》裡,記載了每年蘇州虎丘山中秋夜曲會大比賽的盛況,與會者上千,喝彩聲雷動,熱鬧非凡。

    當時昆曲清唱是個全民運動,大概跟我們現在台灣唱卡拉OK一樣盛行,可見得中國人也曾是一個愛音樂愛唱歌的民族。

    由明萬曆到清乾嘉之間,昆曲獨霸中國劇壇,足足興盛了兩百年,其流傳之廣,曆時之久,非其他劇種可望其項背。

    而又因為數甚衆的上層文人投入劇作,将昆曲提升為“雅部”,成為雅俗共賞的一種精緻藝術。

    與元雜劇不同,明清傳奇的作者倒有不少是進士及第,做大官的。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寫過傳奇《續琵琶》,可見得當時士大夫階級寫劇本還是一件雅事。

    明清的傳奇作家有七百餘人,作品近兩千種,留存下來的也有六百多,數量相當驚人,其中名著如《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等早已成為文學經典。

    但令人驚訝不解的是,昆曲曾經深入民間,影響我國文化如此之巨,這樣精美的表演藝術,到了民國初年竟然沒落得幾乎失傳成為絕響。

    職業演出隻靠了數十位“昆曲傳習所”“傳”字輩藝人在苦撐,抗戰一來,那些藝人流離失所,昆曲也就基本上從舞台消失。

    戰後梅蘭芳在上海那次盛大昆曲演出,不過是靈光一現。

     第二部分第4章白先勇說昆曲(2) 南京在明清時代也曾是昆曲的重鎮。

    《儒林外史》第三十回寫風流名士杜慎卿在南京名勝地莫愁湖舉辦唱曲比賽大會,竟有一百三十多個職業戲班子參加,演出的旦角人數有六七十人,而且都是上了妝表演的。

    唱到晚上,點起幾百盞明角燈來,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

    歌聲缥缈,直入雲霄。

    城裡的有錢人聞風都來捧場,雇了船在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