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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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切照何家村的規矩辦。

    天天七八個人的飯,做!做完了,在竈屋裡貓着,聽裡屋那些大老爺們兒吃,喝,高聲大嗓地說。

    這也是何家村的規矩,吃飯隻能男的上桌,女的得等男的吃完了再吃。

    要說這三天裡,顧小西做不到的隻一點,做不到像建國嫂子那樣,就着竈台大口大口吃那些大老爺們兒吃剩的菜,她覺得裡面盡是唾沫星子。

    但為了親愛的丈夫的面子,她不說。

    隻悄悄采取了一個折衷措施,光吃幹糧不吃菜,餓不死人為原則。

    于是,何家村老老少少見了建國爹就誇,說建國爹有福氣,說建國媳婦雖然是北京閨女,但到了何家村,跟何家村媳婦一式一樣,不搞特殊化。

    把建國爹高興得一張老臉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

     那是建國爹這輩子過得最滿意的一個年。

    除老二開着車把北京媳婦帶了回家外,老二媳婦懷上了孩子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本來,老二考上大學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讓他在村裡很有面子的事,就是結婚五六年了老沒給他生出個孫子來,讓他覺得不提氣,覺着人家背地裡肯定得說,兒子出息管啥用?家有金山銀山,斷子絕孫照樣白搭——老大媳婦頭胎生了個丫頭。

    現在好啦,老二媳婦總算懷上了,而且,照過B超,是孫子。

    就是說,老何家有後了,老何家十全十美了!整個年裡,建國爹跟人談話的主題都是老二的出息老二媳婦的賢淑和老二媳婦肚子裡的小孫子。

    可惜,老頭兒高興得太早了。

    他這話說完沒幾天,老大媳婦就生了,超生還是一丫頭;老二媳婦更絕,幹脆把孩子給掉了。

     今年春節前,建國爹主動提前打電話跟小兩口說,過年就别回來了,老家冷。

    何建國唯唯,但顧小西并不領情。

    經過這麼多年和老區人民的拉鋸戰遊擊戰陣地戰以及無數次圍剿與反圍剿,她的心早就一點一點硬了。

    她覺得建國爹這麼說,并不完全出于對他們的體諒,百分之百還有别的原因。

    什麼原因呢?很有可能是為孩子,大話放出去了,孫子卻沒了,何家無後了,老臉沒處擱了。

    不過這話顧小西沒跟何建國說,第一說了何建國未必承認;第二還容易被他反咬一口,說成是小人之心,得不償失。

     走廊裡有人高喊“簡佳”。

    簡佳打飯去了,顧小西一邊答應着一邊從辦公室向外跑,簡佳是顧小西的同屋同事兼閨中密友。

    電梯邊站一中年美婦,出版社三編室主任,胸前奇花綻放。

    三編室在走廊西頭;顧小西是六編室,東頭,美婦主任不肯多走一步不該她走的路。

    顧小西快步跑近,沒等站穩,對方已把那一大捧紮了絲帶灑了金粉包裝得無比隆重的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懷裡。

    是夠沉的。

    花是“藍色妖姬”,時下玫瑰花裡最昂貴的一種,一枝上百,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幾個月的工資。

    “簡佳的。

    傳達室不讓快遞進。

    我給帶上來了。

    ”美婦主任言簡意赅面無表情說完離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

    顧小西并不見怪,性情中人,想怎樣就怎樣,挺好。

    說句心裡話,她還真就喜歡同事們身上這種誰都對誰視而不見的獨勁兒。

     捧着玫瑰花向回走,顧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節來。

    不用說,這頂尖級的玫瑰是簡佳男朋友送的,簡佳有一個頂尖級的男朋友。

    顧小西結婚六七年了,跟情人節早沒瓜葛了。

    夫妻間還過這個節的,要麼是關系特别好,要麼是關系特别不好。

    到辦公室,簡佳打飯回來了,正找湯料準備沖湯,看見小西,淡淡掃一眼她懷中的花後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還喜歡花。

    ”顧小西氣得叫:“我當然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問題是你也得有這個資格!”把花往簡佳懷裡一搡:“你的!快遞送來的!”用誇張的方式表達着她的羨慕。

    她之所以要表達羨慕要誇張,是因為她不僅不羨慕并且對簡佳有着些許同情:三十出頭的女人了,在情人節裡收到玫瑰,說明什麼?說明她還沒能把自己嫁掉! 簡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繼續做正做的事情,找出湯料包,沿鋸齒撕開包裝,倒飯盒裡,拿飯盒去飲水機處接水。

    湯料是排骨醬湯,經熱水一沖,立刻,撲鼻濃郁的醬肉香味在辦公室裡彌漫開來。

    顧小西突然感到惡心,“噢”一聲捂着嘴一溜小跑出門。

    簡佳等了會兒見人沒回來,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間去。

    顧小西果然在那兒,這會兒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

    簡佳進來就問,你是不是懷孕了?顧小西擡起濕漉漉的臉,愣住。

    這幾天一直不想吃東西,惡心,還以為是胃的問題,一點兒沒想到可能是懷孕了。

    她上次懷孕一點兒反應沒有。

    當下心裡一驚,一喜,接着就開始忐忑。

     本來,顧小西對孩子是沒什麼感覺的,無可無不可,是何建國堅持要要。

    她更不想這麼早要,覺着經濟條件還不成熟,她不想做貧困母親。

    又是因為拗不過何建國去,才要。

    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産了時,還暗自慶幸了好一會兒。

    何建國陪她去醫院做的刮宮術,去的時候沒發現他情緒有太多異樣,是看到容器裡刮出的他們孩子血淋淋的殘餘組織時,他繃不住了,淚刷一下子就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卻硬是不出聲,直憋得額上青筋暴跳。

    從認識到結婚,十年了,顧小西沒見他這樣過,當下驚駭。

    遂自我安慰,也許過幾天就好了。

    沒料過了好多天,他還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

    話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偻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誰給抽了。

    顧小西這才意識到自己對何建國的了解還很不夠,至少在孩子這個問題上。

    古詩形容夫妻曰:“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将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過?權衡之下顧小西決定馬上再要孩子。

    既然早晚是個要,早要晚不要,她并沒多損失什麼。

    對何建國當然不會這麼說,對何建國說就得說她這麼做全都是為他為他們家考慮。

    何建國聽了顧小西的決定一把将她摟進懷裡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對不起”,另一句是“謝謝你”。

    蜷在何建國的懷裡,顧小西心中沒有一點陰謀得逞的得意,有的,隻是感動和喜悅,這才更深地體會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體同悲同樂。

    從那一刻起,夫妻倆開始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努力,生活質量都因之受到了影響:本來今夜激情澎湃,突然想到還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來,算,等到掐着指頭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情緒可能沒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鋼得用在刀刃上,别等那邊要用的時候,這邊鋼沒了。

    當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從上次流産一個月的禁忌期過後他們就開始努力,數月過去,不見成效。

    何建國急,顧小西更急。

    不想要孩子是一碼事,要不了孩子卻就是另一個性質的另一碼事了。

    曾回家悄悄問過媽媽,頭胎流産會不會導緻喪失生育功能,媽媽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刨去媽媽安慰她的因素,“會”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