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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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媽猝死。

     當天她剛做完九個小時的大手術,在向手術室外走的時候,癱倒在了手術室門口。

    搶救工作持續了兩個小時,小西爸和小航都趕來了,醫院派出了最好的醫生使用了最新設備最好的藥物,仍未能挽留住她。

     小西媽死的那刻,小西正在一群全然陌生的哭喪隊伍裡,哭一個與她素昧平生的人。

    她自然是哭不出,何建國都哭不出,隻能一齊低頭表演哭,因建國嫂子哭得都快背過氣去了,他們不能不與之同悲共苦。

    有兩個專職哭喪婆陪建國嫂子一家人哭,不愧是專職,哭得比死者家人更響更久更有韻律,邊哭邊喊着一些老少鹹宜的哭喪用語,比如,&ldquo你走了可讓我們怎麼活呀&rdquo。

    也算專業用語的一種。

    她們的存在使哭喪隊伍顯得熱鬧了許多,氣勢宏大了許多。

    紅白喜事辦得熱不熱鬧,人來得多不多,是這家人在村裡地位和人緣的衡量尺度。

    但是,難道他們,比如建國嫂子家人,就感覺不到那熱鬧那氣勢的虛假嗎?那不僅顯示不出生者對逝者的哀痛,反把悲劇弄得成了鬧劇,對死者形成了亵渎。

    也許他們在意的壓根兒就不是死者的感受。

    生者為死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生者自己。

    當然這些想法小西隻是在心裡想想,絕不會說。

    沒有人說。

    她就不信何建國沒有感覺。

    既然他能保持沉默并欣然加入,她也能。

    不就是虛僞嗎?虛僞太容易了。

    隻要走進這個隊伍,低下頭去,别讓人看到你無動于衷的臉,就一切OK。

    将心比心,當下就對那兩個專職的哭喪婆由衷佩服:沒有相當天賦,比如與衆不同的淚腺和寬廣結實的嗓音及良好的敬業精神,斷然别想以此為生。

     小西媽去世的消息小航沒敢直接給姐姐打電話,而是通知了何建國。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況且&mdash&mdash況且,無論如何,媽媽走的時候他和爸爸還算見了媽媽一面,姐姐呢?走的時候媽媽還好好的,回到家裡,媽媽沒了,他都不知道怎麼跟姐姐交代。

    何建國接到這個電話時,小西正和建國母親忙着給參加哭喪的人做飯,小西負責拉風箱燒火,滿臉沾着草屑、煙灰,令何建國不敢也無顔對她實話實說。

    隻說,媽媽病了,爸爸讓我們回去。

    盡量輕描淡寫。

    他害怕,他不知小西會是怎樣的反應。

    無論如何,實情還是回到北京再說,北京還有她的爸爸和弟弟,還有好的醫院好的醫療條件,她萬一有什麼過激反應發生不測,處理起來都比在這個要甚沒甚的窮山村裡要好得多。

    他對爹娘說了小西媽去世的消息,爹娘大吃一驚,趕緊催他們上路。

    一路上小西心急火燎,不停地給小航打電話問媽媽情況。

    由于何建國事先已與小航溝通過,所以小航也隻是對姐姐說媽媽病了,但沒敢說不重,思想準備不能一點兒沒有。

    聽說媽媽病重小西越發着急,但仍沒有一點兒媽媽已就此與她永别了的預感和心理準備。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 太平間在醫院後院一個僻靜處,裡面放着一排平車,隻有一個平車上有人,蓋着白單子,裡面靜靜的,由于過于偏僻,陽光都少。

    門開了,小西風塵仆仆進來,撲過去,掀開單子,于是看到了親愛的媽媽。

    她一句話沒說抱住了媽媽,把臉在媽媽臉上蹭啊蹭啊,淚水把媽媽的臉都打濕了,她卻一聲不響&hellip&hellip 何建國站在稍後的地方無聲流淚,小航在病房陪護小西爸,小西爸在小西媽去世當天,便因突發心髒病入院。

     小西隻是不響,看上去令人窒息。

    何建國再也無法忍受,走過去,從後面輕輕抱住她:&ldquo小西,我們走吧?&rdquo 小西沒動,沒響,許久,低聲道:&ldquo建國,我們分手吧。

    &rdquo 何建國一怔,而後急道:&ldquo小西,這是一個偶然巧合&mdash&mdash&rdquo &ldquo偶然中的必然。

    &hellip&hellip我已經看清楚了建國,隔在我們倆中間的這條溝實在是太深了,深到了我們的愛情無法逾越。

    &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小西!!&rdquo &ldquo離吧,離吧,長痛不如短痛。

    &rdquo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 小西爸出院了。

    這天,姐弟倆接父親回家,小西守在一邊,一隻手一直握着父親的手。

     出院兩天後,小西爸就催女兒、兒子上班去。

    老伴在的時候,最反對子女因為私事耽誤工作,他這麼做也是秉承老伴的遺願。

    小西和小航不放心,提出再過一段,要不,一人一天在家裡陪着爸爸。

    小西爸說有什麼不放心的,退休這幾年來,我不都是一人在家?小西、小航眼圈立刻紅了,說那能一樣嗎?小西爸卻表現得異常堅決固執,說他們的媽媽一輩子了,不願意别人為她麻煩,更不願拖累兒女。

    所以,他們倆必須馬上上班去。

    至于他一個人在家,這是早晚的事。

    既然是早晚的事,那就應該早一點兒開始适應。

    小西小航拗不過父親,隻好同意了。

    但是很快,他們便發現了父親的變化,一種令他們不安的變化。

    最初一次是小西發現的。

    那天,小航和小西都因單位有事沒能按時下班,小西先回來的,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家裡卻黑洞洞地沒有開燈。

    她以為爸爸出去了,進家開燈一看,爸爸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她問爸爸為什麼不開燈,爸爸說:忘了。

    還有一次是小航發現的,爸爸不接電話。

    那天他在工地上,空閑時給爸爸打了個電話想問問爸爸的情況,家裡沒有人接電話。

    他給姐姐打電話,問爸爸是不是出去了,說是不知道。

    當下姐弟二人輪着往家裡撥電話,就是沒有人接。

    二人急了,分别從單位裡往家趕,到家時,發現爸爸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進家時正有一個電話打來,爸爸任電話鈴瘋狂地響,無動于衷。

    小西接了電話。

    電話中人先問是呂主任家嗎?又說呂主任治好了他的病他們一家萬分感激無以回報,現有朋友送了兩筐大閘蟹他想送過來請呂主任嘗嘗雲雲。

    小西道了謝後婉辭,突然就明白了父親不接電話的原因:父親退休後家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電話都是找媽媽,爸爸受不了這種&ldquo請找呂主任&rdquo的電話的刺激! 晚上,何建國來看小西爸,采購了吃的并親自下廚給小西爸做了,其中就有小西爸最愛吃的文思豆腐。

    小西爸卻隻吃了很少的一點兒就推開椅子離席而去。

    小西爸走後,何建國從小西那兒了解到了小西爸近日的種種情況。

     這天,何建國按照在網上查到的一個老年問題咨詢處的地址,找了去。

    一位鶴發童顔、看上去就令人信任的老專家接待了他。

    在聽了他關于小西爸的情況叙述後,說小西爸的這種情況非常普遍。

    退休使老年人的社會角色中斷,部分社會關系喪失,會使老人感到孤獨,這點在男性老年人身上更加突出,男人對社會交往交際的依賴遠遠高于女性,換句話說,男人比女人更怕孤獨,喪偶之後,尤其會感到孤獨。

    這就是為什麼喪偶的老年男性比女性再婚的要多得多。

    他的建議是,盡快給小西爸找一個合适的老伴。

    聽專家這樣說,何建國說老兩口生前關系非常好,他認為老人不會接受再找老伴。

    這時專家告訴他,過去,人們以為老年人再婚隻是情感訴求,是排遣寂寞的需要,現在的事實表明,老人再婚,更是一種有效的養老模式,伴侶對于老年人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hellip&hellip 何建國把咨詢結果轉達給了小西。

    小西回家後又跟小航說了。

    兩人都發愁。

    就算專家說得對,那&ldquo老伴&rdquo也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

    不是沒想到找保姆,但保姆就是個勞動力,而以小西爸現在的情況,肯定不願意家裡來個生人,還不夠累心的呢。

    他現在需要的,是&ldquo伴侶&rdquo&mdash&mdash一個能照顧他的、能跟他說話的熟人,做伴兒,同時這&ldquo伴侶&rdquo還必須有時間不用上班,這樣的人哪兒找去?壓根兒就不存在! 這天是周末,小西下廚給爸爸做了文思豆腐,學着何建國的做法做的,做出來後,味道大相徑庭,也隻能端上去,好在爸爸現在對什麼都不挑剔,都不在意。

    一家三口吃飯時,家裡來了人。

    小西去開的門,開門後愣住,不是因為來者是何建國,而是因為站在何建國旁邊的那個人。

     那人是小夏。

     了解了小西爸的情況後的當天,何建國就回家跟哥商量&mdash&mdash現在哥哥名正言順住家裡了,這個家純粹是何建國的家了,但不知為什麼二人卻沒有因此感到輕松,相反,常常覺着内疚,覺着不自在&mdash&mdash何建國跟哥哥商量,親自再回老家一趟,把小夏請來。

     看到站在面前的小夏,小西爸的聲音裡竟透出幾分激動:&ld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