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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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當聽到簡佳問她是不是懷孕了時,她自然忐忑,當即問簡佳,我上次懷孕怎麼沒這些反應啊?簡佳回說每次懷孕的反應不一定完全一樣,她就不一樣。

    邊說邊走到每個蹲坑前,拉開擋闆看,确定裡面沒人,又轉身将廁所大門從裡頭鎖上,而後打開了她拎來的那個包。

    那包不大,層次分明,是簡佳去年收到的情人節禮物,上面印着誇張的花卉圖案,豔麗妖冶呼之欲出,典型的浮世繪風格,曾被小西形容為一派魑魅魍魉。

    簡佳從包的深處掏出了一個便攜裝的“早早孕”試紙。

    “你還随身帶着這個?”顧小西吃驚地道。

    簡佳沒回答,隻用目光敦促顧小西快做測試少廢話。

    一分鐘後,試紙上出現了兩根紅線,妊娠陽性。

    沒容顧小西發表懷孕感言,有人推洗手間門了,推不開就梆梆地敲,傳遞着敲門人的高調憤怒:誰在裡頭?鎖門幹什麼?簡佳燙着了般把手裡的試紙丢進了蹲坑。

     來人是三編室主任,那個中年美婦,進來後目光錐子般紮她們兩個一下,卻什麼都不問,拉開擋闆,進去,複關上,片刻後,擋闆後傳出稀裡嘩啦的如廁聲,令正和簡佳向外走的顧小西“哇”的又吐将起來,吓得美婦主任隔着擋闆“噢”一聲尖叫…… 何建國手機響時他們辦公室的電話剛剛放下,此前一直占線,否則顧小西不會把電話打到手機上來。

    這也是他們長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機不打手機。

    不該花的錢不花。

     剛才一直占着公家電話的是青年小王。

    現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質真好,竟能在一屋子萬馬奔騰的電腦鍵盤聲中,堅持将私人電話打了三十八分鐘之久。

    随着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推移,何建國臉越拉越長,空格鍵回車鍵敲得咣咣作響。

    他們正在為銀行開發一個應用軟件,時間很緊,任務很重,何建國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組長。

    小青年在電話裡與女朋友商量情人節事宜,最後的決定是晚上去奧拜客吃情人套餐。

    放下電話後有人問他那套餐多少錢,答九百九十九,引來了一片驚呼:九百九十九,吃什麼,吃活人哪?!……誰都沒注意或沒在意組長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也不能怪大夥拿豆包不當幹糧,組長這一向以來的臉色就沒有好過,令人很難察覺出此時彼時的分别——終于,何建國忍無可忍,抓起手邊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後一推,用力過猛,與後面的電腦桌相撞,發出“咣”的巨響,屋裡這才一下子靜了下來。

    何建國在靜寂中沉着臉去飲水機處接水,小青年不識趣,湊過來讨好:“頭兒,你們今天晚上去哪兒?” “回家。

    ” “今天是情人節!” “我隻有老婆。

    ” “也是,”小青年一點頭,“已經上鈎的魚了,何必再喂魚餌。

    ” “還說!還不快去幹活!”何建國一聲斷喝,用勁之大,震得手中杯子裡的水潑灑一褲子一鞋。

     小青年詫異地看何建國一眼,抽身走開,心裡頭的疑惑多過不滿:組長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着張驢臉,動不動就火。

    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從前他待人和藹可親着呢。

     何建國這種狀況持續一年了,打從去年顧小西流産後開始。

    最初是為了那個早夭的兒子,後來是為了顧小西的懷孕不果——背地裡他去醫院做過檢查,醫生說他沒有問題。

    他沒問題那就是顧小西有問題,顧小西若有問題責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節前父親主動打電話來叫他們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麼意思,孫子沒了兒子兒媳就不能進家了?顧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們家就不容她了?他們家要是不容她,他怎麼辦?固然,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僅有愛情的婚姻是不現實的婚姻。

    年是在顧小西家過的,一個年過下來,何建國本來不好的心情益發惡劣。

    須知這個時候,顧小西家人若能對他表現出足夠的喜愛、包容,給他力量,他會有勇氣将他和顧小西的婚姻進行到底,但他們令他失望了。

     顧小西家四口人。

    父親顧子川,大學中文系的退休教授。

    母親呂姝,某大醫院普外科主任。

    弟弟顧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

    春節七天假,何建國在這個家幹了一星期的活兒,比上班還累。

    累不怕,農村長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裡甜就好。

    他關鍵就是心裡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這七天與小西家人的朝夕相處裡,他感受到的隻有苦澀。

    什麼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什麼老丈杆子給姑爺燙酒對飲張羅飯菜,統統是發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他們對他,是一成不變的不遠不近不溫不火。

    顧小西對此肯定有感覺,否則她不會有意無意替她爸媽找補,什麼知識分子都這樣,君子之交淡如水,距離産生美……不管她說什麼,何建國隻淡淡笑笑什麼也不說。

    他不是沒見過知識分子,進一步說,不是沒見過小西爸媽怎麼對待别人,再說具體點兒,不是沒見過他們怎麼對待顧小航的女朋友。

    那全然是兩副嘴臉,親切熱情溢于言表。

    女孩兒給小西媽剝個橘子,都會被挖掘總結出數條深刻的背景優點:家風好,有家教,人情練達,大家閨秀。

    全然不同于何建國,不論在顧小西家幹什麼活兒怎麼幹,似乎都是該着的——同樣身份兩個标準。

    為什麼?因為何建國父母是沂蒙山區的農民,女孩兒父母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這些話何建國藏在心裡沒跟任何人說,包括顧小西。

    說了沒用的話他從來不說。

    況且,不僅沒用還會有副作用,會被人指責為“自卑”。

    農村孩子進城,即使不自卑也會被強行貼上這一标簽。

    隻要被貼上這麼一個标簽,那麼無論你憤怒還是憂傷,都不是别人的錯,都是你自己過于敏感的錯,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環境。

    剛到北京,剛上大學,他就深切感受到了這環境的嚴峻。

    比如,宿舍裡一丢了什麼東西,就必定是農村學生偷的。

    為這個,一個農村女生被逼得自殺上了吊。

    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掙錢學跆拳道,背後說他他不管,隻要誰敢當面說,試試?從學校畢業到走上社會,近十年了,何建國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抱定了兩條原則:一、面對;二、沉默。

    要說人情練達,這才是。

    剝個橘子就人情練達了?笑話。

     在顧家過年的七天裡,一日三餐,衛生清掃,采買購物,迎來送往,全何建國一人忙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

    家裡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着,但,小的應該伸把手吧——不是指顧小西,顧小西幹多幹少何建國不計較,去年春節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現及帶來的後果令他沒齒不忘——他指的是她那個弟弟。

    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什麼什麼不幹,天天睡起來就吃吃完就走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理所當然,更過分的是他爹他媽,居然也就由着兒子不問不管。

    他們不管他也不管。

    天天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忙這忙那活兒到人到。

    不就七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七天給了顧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飯時,功虧一篑。

     本來一切都好。

    由于想到是在這個家過這個年的最後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