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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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

    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呀!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呀!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不願意來。

    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扯的鬧。

    大姐姐,隻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隻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巧的把個‘不’字兒就擄了去了。

    ”說着,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是什麼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隻跟我來看。

    ”說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龛跟前,對着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

    ”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

    ” 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着兩行字,隻是被那神龛邊扇兒遮着,一時看不清楚。

    張金鳳道:“這樣罷。

    ”她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 父嬸母,隻得驚動二位老人家。

    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後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她就沒的說了。

    ”說着,她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龛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镌着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

    不但是寫的,并且是刻的,刻的字是:“子婿安骥,孝女玉鳳同奉祀”。

    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作成的,卻是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着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裡侍奉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

    張金鳳問了她的兩句話,并不曾聽見,隻呆呆的望着神主上兩行字,半晌咳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是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盂浪。

    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

    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大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

    這還都不是正文。

    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

    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

    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得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

    講到你出閣成禮,隻這北京城裡,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幹?所以不曾和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山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人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

    這話還講的是眼前。

    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将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 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

    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将來的家廟。

    隻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 這可就是作父母帶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

    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隻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

    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和我再講。

    我索性徹底澄清的都和姐姐說了罷。

    如今姐姐打錯了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陪送是都有了。

    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遠不斷了。

    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

    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過路、莫雁、送妝都在今日。

    隻是今日酉時,便迎娶你過門。

    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裡掏來的。

    她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潑了一桶冷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霹靂,隻痛得她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隻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

    想到安老夫妻和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她都情願,慢是娶過了她去作新媳婦。

     好個張金鳳,她把心思力量,皆用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

    但還愁她是女孩兒,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并且要背褚大姐姐的。

    ”說着,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廂角跟前。

    那時許多仆婦丫頭,以至華媽媽、戴媽媽、随緣 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個人在東邊挨窗一帶正伺候,聽了她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贊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

    張金鳳便向她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

    ”她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

    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褚大姐姐,齊心要望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和第二個結不得連理。

    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

    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

    姐姐,隻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裡。

    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性連你的關防盆兒,都叫人家洗了手兒了。

    縱說你玉潔冰清,于心無愧,究竟說起來,到底要算一塊溫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着了一痕泥水。

    隻有和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遮。

    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踢鞋”,不過嫣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電掣一般,如夢方覺,隻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啊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姐姐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有主意了,聽妹子告訴你。

    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隻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裡,由娘去怎麼說,怎麼好。

    ”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

    ”張金鳳道:“姐姐,怎麼拿着你這等一 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

    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她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裡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

    你隻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到她老人家懷裡去,還等甚的?”說着拉住姑娘的袖子,隻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隻因她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她先天的那個“性”字去。

    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

    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着她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腰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抱住,果然一頭撞在懷裡,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這正是: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着虛空? 安公子和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