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關燈
玉鳳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兒那裡知道!”說着,才要下拜,安老爺站起來說道:“姑娘且慢為禮,你且歸座,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

    ”因接着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将,帶你上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

    一向我們書信來往,我那次還問着你。

    你父親來信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

    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是不工針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

    我還想到你抓周兒時節說的那句話。

    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将,又作了那紀大将軍的中軍,并且保舉了堪勝總兵。

    忽然一路順風裡,說道想要告休歸裡,我正在不解,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将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和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是個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

    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不知幾月,便曉得了他的兇信。

     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和你父親的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得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隻是沒些影兒。

    直到我那兒子安骥和你那義妹張金鳳同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 三妹的名字,并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

    所以我雖然開複原官,也無心富貴,便脫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給你找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隻專為你在能仁寺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

    姑娘,隻要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和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丢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和你的義妹張姑娘,并她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

    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

    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尋着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

    就連你那奶公戴勤和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現下都在我家。

    此去路上,男丁縱不多,除了我父子和張親翁,還有家丁十餘名;女眷雖不多,除了我内子婆媳和張親母,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

     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閑地,等閑人還要舍一塊給他作個義家,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墳茔,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上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父母道:‘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

    ’那才是個英雄!那才是個兒女!姑娘,你要聽我這活,切切不可亂了念頭!”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裡,呀!進起來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

    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好生别打岔,讓人家說完了。

    ”鄧九公道:“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為我老頭子在裡頭打岔嗎?”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

    再說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肉白骨’。

    你侄女若再起别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

    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侄女,侄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

    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

    ” 這位姑娘,也成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

     卻也莫怪她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踮個地步,留個身分。

    安老爺聽她還有話說,便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她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随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徑都用不着;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着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

    第一,上路之後,我隻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内眷,不見一個外人。

    ”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她又道:“第二,到家之後,死者入土為安,隻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于糜費,我家殁化生存,才過得去。

    ”安老爺又問:“第三呢?”她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茔,找一座小小的廟兒,隻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

    我也不是削發出家,我也不為舍身修道,隻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靈兒,廬墓終身。

    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

    ”隻聽這個,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什麼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開轅門的一說,管都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

    這句話裡,有個反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個支巫祈,便有個神禹的金鑽;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 寶缽;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三藏的緊箍兒咒。

    你看他真會作,隻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沉道:“姑娘這話,我和你口說無憑。

    ”說着,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說道:“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神靈不遠,方才我安某這片心,和侄女的這番話,你二位都該聽見。

     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猶如此水!”說着,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誓。

    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說道:“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侄女一拜。

    ”安老爺倒撐不住淚流滿面。

    鄧、褚父女翁婿,并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和安老爺這番恩義,也無不傷心。

    才要張羅着讓座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母親,你可曾聽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什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什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那一位異姓伯父。

    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裡樂不樂?啊呀!母親!啊呀!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着你女兒這等叫,答應都不答應一聲兒呀!” 說完了拍着那棺材,捶胸跺足,放聲大哭。

    這場哭,真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凄雨慘,鶴唳猿啼;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

    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她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副熱淚。

    這正是: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