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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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趟。

    ”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沒有葬呢!就在後堂停着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

    ”說着,往裡就走。

     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

    ”說完了,搭撒着兩個眼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子膜兒還緊。

     鄧九公把胡子一綽說:“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說的:‘有錢難買靈前吊’。

    這可不當作女兒的推辭。

    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個排場去。

    ” 說着,便叫褚一官過來道:“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

    姑娘也請進去候着還禮,等裡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

    ”姑娘一想這彈弓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了一聲,回身進去了。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

    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着四指,把個老壯兒大姆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言外說:你真是個好樣兒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

    隻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

    前一卷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卷一明兩暗。

    前後卷的堂屋,卻又通連,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

    姑娘跪在靈右,候着還禮。

     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後照料。

    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

    安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着,含了兩泡眼淚,對靈祝告道:“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

    ”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煩起來,想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侯,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贊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可笑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條身子,和世間上恒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

    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

    世上沒有不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

    這顆頭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人斷逃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看她一個女孩兒家 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情了。

    所以未曾開口,先說了一個啊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

    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她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她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

     緊接着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

    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 字同“啊”字一個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就跟着字母接了個“唏唏唏唏唏”,作了個籲唏悲切之聲。

    故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

    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着他父子安學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

    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

     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

    ”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

    姑娘還着禮,暗道:“他可唠叨完了。

    彈弓兒是留下的了,這大概是沒甚麼累贅了。

     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攙了一把,說:“姑娘起來,朝上謝客。

    ”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說:“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裡叩謝了。

    ”姑娘隻得向上磕下頭去。

    那先生連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

    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

    姑娘磕頭起來,正等着送客。

    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機靈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裡拿着一個盤兒,托着三碗茶說:“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

    ” 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說:“姑娘這裡陪。

    ”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你們外頭喝茶去罷!”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麼讓先生上坐。

    隻見那先生并不謙讓,轉過去坐定,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那裡,等我算算。

    ”說着;屈着指頭道:“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

    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後日就擡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和他絮煩這些話,隻見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兒一定,說:“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殓而成服,既葬而除。

    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殓已經五天,又斷不至于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罷了!姑娘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我因為忙着要去報仇,不及穿孝。

    ”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隻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

    ”那先生說道:“喂!豈有此理!雖說‘百裡不同風,千裡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兒女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

    怎講得此地向來如此起來?”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隻得是随鄉兒入鄉兒了。

    ”那先生道:“呀! 喂!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倒說起這随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如見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來,也隻不過是個尋常女子。

    隻是我尹其明是個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下禮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

     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錯矣!” 讀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算着要萬分缜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

    兩樁事仍是一樁事,隻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

    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隻拿定主意,幹我的大事去。

    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她加上了“尋常女子”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

    隻見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不防這邊嘭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這張彈弓,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象誰要拐你物似的。

     及至人家本主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