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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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舌如花立消俠氣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何玉鳳聽得張金鳳對她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和姐姐從長細講”,她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着眼皮兒說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惠顧我的話,就請說。

    要是方才伯父和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和姐姐說的?隻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和公公說的有些不同。

    先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和姐姐再講道理。

    隻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話定了。

    至于妹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象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婉轉。

    這裡頭,萬一有一句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姐姐原諒妹子個糊塗,耽待妹子的年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

    可不許裝糊塗,不言語。

    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打破砂鍋,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

    這話先得講在頭裡。

    ” 姑娘這麼一聽,覺她這話來得比自己還狡猾,隻得繃着個臉兒說道:“既如此,請教。

    ”張金鳳道:“姐姐既要我說, 你我這些繁文散話都收起來,我們隻講實在的。

    第一,姐姐得顧着九公這位老人家。

    姐姐要知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這樁的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裡跑這趟。

    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和你我同輩,為姐姐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裡的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

    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飧,人家得懸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隻為不會巴結上司,丢了官,惹了氣,變了産,破了财,還在縣監裡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

    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面倒胖了;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劇清減了許多。

    腰裡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

    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和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時四鬓刀裁的;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鬓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發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

    隻我媽從去中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裡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裡,舉着棵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裡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裡間屋裡跟着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

    姐姐隻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遍前門關帝廟,十五一遍前門菩薩廟。

    隻要在内城住,出遍前門,可費甚麼呢?姐姐想從這裡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前去,不吃一口東西,不喝一口兒水,嘴裡不住聲兒的念着,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隻想着,姐姐,萬事都不必講,隻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為難,是怎麼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 沒的說了。

    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隻給姐姐磕頭,回複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 張金鳳這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隻因她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隻把性情話打動她。

    要說何玉鳳不會被打動,絕無此理。

    隻是她心裡的勁兒一時背住扣子了,轉不過磨盤兒來,隻聽見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着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

    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

    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

    至于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是受恩便忘報。

    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内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一點人情的!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着,便把那眉頭兒一鬥,眼神兒一足,就有個待要發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她發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

     這個當兒,安太太和褚大娘子隻低言俏語在那邊閑談,絕不來管。

    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說:“奶奶,你好好的和她說,别要和她着急變臉的啊!”張金鳳一面回答她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幹,不用你老人家管。

    ”一面和姑娘說道:“我張金鳳隻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

    隻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

    姐姐既這樣說,大約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費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

    隻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

    為件麼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後姐姐萬無後悔的,妹子也無抱愧的。

    倘然不說,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 後悔起來,說道:‘哎!原來如此!不過當日别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她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她說着,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着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教姐姐。

    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風崗能仁寺廟裡,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裡,也隻差着一根絲兒了。

    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 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衆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完。

    ” 張金鳳才說到這裡,何玉鳳便攔她說:“這是已往之事,與今日何幹,要你講這些沒緊要的閑話?”張金鳳道:“怎麼閑話呢?姐姐,鹽從那麼鹹,醋打怎麼酸,不有當初,怎得今日?隻是我想着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

    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就該塵土不沾,拍腿一走。

    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于心無愧。

    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扯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 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什麼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無靠,和我還算得上個彼此。

    姐姐如今隻剩了孤鬼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 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 教。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别論。

    ”張金鳳道:“唉!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别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是一無父母之命。

    姐姐和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話,也還該記得一個明白。

    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窬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此乃原是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幹。

    就讓扣着字面兒講說俗話,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和人家的男子偷着相看,相看準了,跳過牆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她的爹娘和世上的人可就都把她看得輕賤了。

    這是盂夫子當日和周霄打了一個‘莺莺跳過粉皮牆’的反西廂反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說給人家的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

    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數萬萬人,少說這裡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隻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裡給她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要講到姐姐身上,并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

    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