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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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又看了那首詩。

    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

    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

    ”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和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

    老爺見那詩裡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嶺”兩句,程師爺隻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

    ”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嶺,卻用的是‘月到天心處’和‘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得很呢!”程師爺拍案道:“啊呀!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着,便拿起筆來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批。

    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贊語。

    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三藝亦無他長,隻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

     詩亦熨貼工穩。

    持以與多士争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

    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

    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些獎賞,才好教學生益知勉學。

    ”老爺道:“這個自然。

    ”說着,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公子随安老爺進來,太太迎着門兒便問道:“沒鑽狗洞 啊?”安老爺道:“豈想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

    ”太太見老爺露着歡喜,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這話實在難講。

    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颠撲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

    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來。

    隻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

    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裡就敢望幸;隻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隻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

    ”說着,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

    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

    白日裡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閑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裡,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滞。

    我這裡還給你留着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

    ”說着便立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裡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才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

    不一刻,隻見老爺從西屋裡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個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薰火燎,都黑黃黩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

    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讀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緻緻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義,逼着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

    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 “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裡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份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 讀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

    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

    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

    安太太和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裡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姐妹兩個,也過來幫着檢點。

    隻見裡頭放着的号頂、号圍、号簾和裝粗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幹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着的便是飯碗茶盤,又是一份匙箸筒兒和銅鍋铫子、蠟簽兒、風爐兒、闆兒、釘兒、錘子之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

    因問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筆墨紙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兩媳婦了。

    帶的饽饽、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娘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藥呀,臨近了,都到上屋裡來取。

    ”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着那東西,和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得這等周到。

    ”安老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着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

    ”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着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她大奶奶。

    又聽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吩咐。

    ”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于打扮得花鹁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那家常的 兩件棉夾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卧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

    你隻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個小帽兒去應試,如何使得!”公子隻得聽一句,應一句,他隻得這等恪遵父命。

    隻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象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綢緞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绛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兩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份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丢下這份東西。

    太太是怕兒子委曲,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

    ”安老爺道:“不然,太太隻問玉格,我上次進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

    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團糞草,隻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象個金漆馬桶。

    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

    學他則甚!”太太同金、玉姐妹聞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隻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總是扭着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着個筐子,腦袋上可扛着頂緯帽,怪悶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着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兒,扛頂緯帽何妨?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兩個媳婦張羅着把包袱等件送過去。

     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人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 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

    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

    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

    公子和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往來,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

    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

    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

    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

     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隻在步糧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随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

    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

    頭兩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

    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着。

    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

    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

    隻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隻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

    那個胡副主考,自然例應回避旗卷。

    正合着“不願文章高天下,隻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

    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隻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

     這個當兒,太太又拉着他盡着囑咐,場裡沒人跟着,夜裡睡着了,可想着蓋嚴着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