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關燈
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罷。

    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隻得說道:“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裡頭金、玉姐妹兩個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将來鬥不上卯榫兒,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商量去。

     這事靠着媳婦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和公婆讨幾個人。

    第二,有煩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嗎?要說盡在媳婦屋裡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及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着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

    第三,事情辦得 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

    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讨個教導。

    ”隻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也不可過泥古。

     你兩個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書下的‘禀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子申生,原是處着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

    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禀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

     我和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阃以外将軍制之,你們還有什麼為難的不成?”她姐妹兩個才笑着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着她姐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兩個會明白了;難道這個什麼‘右傳’‘左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她姐妹道:“書上的話,卻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

    ”舅太太繃着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兩個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蠃定了。

    ”大家聽了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個講法?”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

    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邊支着兒。

     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着兒容易,隻不好當着人說出來,直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隻說句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

    這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盤。

     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裡,安了個車。

    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的将。

    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将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隻望着那支着兒的。

    但聽那支着兒的說道:‘一杆長槍。

    ’一連說了幾遍, 他沒懂,便輸了。

    回來就埋怨那支着兒的。

    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着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怨我!’他說:‘你何曾支着兒來着?’那人道:‘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說:‘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你豈不聞一杆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裡大姐去燒香,鄉裡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镫,镫裡藏身,身清白。

    白而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中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箭對狼牙,牙床上睡着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腦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衆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裡種着個枇杷樹,枇把樹的葉子象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

    你要早聽了我的話,把左手閑着的那個馬,别住象眼,墊上那個挂角将到底,對那子一步棋,怎麼就輸呢!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甯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兩孩子竟會繞過來了。

    要是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赢的嗎?” 大家聽他數了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

    及至說完了,安公子忍不住笑了一聲,跑出去了。

    張姑娘笑得是站不住,躲到裡間屋裡,伏在炕桌兒上笑去。

    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笑得肚腸子痛,隻把一隻手扶着鏡子,一隻手拄着肋條。

    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嘴裡隻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笑到極處,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卻拍在一個茶盤上,拍翻了碗,潑了一桌子茶,順着桌邊流下來;他怕濕了衣裳,連忙站起來一躲;不防他愛的一隻小哈吧狗兒,正在腳踏底下趴着,一腳正踢在狗爪子上,把個狗踹得狂叫成一團兒。

    這個當兒,舅太 太隻管背了這麼一大套,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什麼,她隻望着發怔。

    及至聽見那隻狗狂叫,又見長姐兒抱在懷裡,給它揉爪子,張太太才問她道:“我兒呀!不是轉了腰子麼?”恰巧張姑娘忍着笑,過來要和何小姐說話,她并把隻手拄着膈肢窩,便問:“姐姐,可不是笑傷氣了?”忽然聽她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便笑道:“媽,這是怎麼了?人家姐姐一個人麼,也會有轉了腰子麼?”這個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來。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

    安太太那裡笑得喘不過氣兒來,隻拿着條小手巾兒不住的擦眼淚。

    舅太太隻沒事人兒似的說道:“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一句話也值得笑得這麼的?”張太太道:“她敢是又笑我呢!”安太太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直笑得皺着個眉,捂着胸口,連連擺着一隻手說:“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我自己心裡的事。

    ”兒子媳婦見這樣子,隻圍着打聽母親、婆婆笑什麼。

    太太是笑着說不出來。

    安老爺一坐旁着,斷憋不住了,自己說道:“你們三個不用問了,等我告訴你們罷。

    我上頭還有你們一位太太爺,他從小兒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時候的名兒,就叫作二鞑子。

    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這個老故事兒,眼前除了你母親和你舅母,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

    ”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婦媽子丫頭們聽了,盡管不敢笑,也不由得哄堂大笑起來。

    虧得這陣哄堂大笑,才把這位老爺的一肚子酸文薰回去了。

    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

     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舊業,金、玉姐妹兩個,閑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便請示明白公婆,先派張進寶作了個坐莊總辦;派了晉升、梁材、華忠、戴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籍。

    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 家老爺照料稽查;見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點。

    張老起初也是做着辭了一辭,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他又是個誠實人,算了算也樂得作樁事兒,既幫助了親戚,又不抛荒歲月,便一口應承。

    她姐妹見人安插妥了,便把東院倒坐的東間,收拾出來,作了個公所;窗戶上安了扇玻璃屜子,凡有家人們回話,都到窗前伺候。

    她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對面坐下,隔窗問話。

    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請張親家老爺進來商辦。

     一切安置齊備,然後才請張親家老爺來,并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把這話吩咐了衆人,到這日,隻冠冕堂皇曉谕了幾句,便說道:“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

     至于這樁事的辦法,我都責成了你兩位大奶奶了。

    ”随又向金、玉姐妹說:“你們再詳詳細細的囑咐他衆人一遍。

    ”兩個人得了公公的話,答應了一聲。

    何小姐便先開口道:“其實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但是既承公婆把家裡這麼一件要緊點兒的事,放心交給媳婦們兩小孩子,管着他們辦,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裡頭好。

    ”說着一扭臉,便望了衆人說道:“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張進寶先沉着嗓子答應了一聲:“好。

    ”何小姐便吩咐道:“張爹,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不用我們囑咐,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于辛苦。

    為甚麼呢?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這個歲數兒,不必天天跟着他們跑,隻在他衆人撥弄不開的地方,親自到一到,再嘴碎一點兒,精神周到一點兒,便有在裡頭了。

    到了華忠、戴勤兩個奶公,老爺所以派你們的意思,卻為平日看着你們兩個,一個耿直、一個勤謹起見,并不是因為一個是大爺的媽媽爹,一個是我的媽媽爹,必該派出來的;就算為這個,你兩個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

    講到晉升、梁材,也是家裡兩三 輩子的家人。

    就是葉通,受老爺、太太的恩的日子淺,主兒的性情,家裡的規矩,想來也該知道。

    此時你們該是怎麼盡心,怎麼竭力,怎麼别偷懶,怎麼别撒謊,這些我都不和你們絮叨。

     如今得先把這樁事從那裡下手,從那收功,說給你們聽:第一,這樁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這個樣兒的冷天,主兒地炕手爐的圍着還嫌冷,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然而沒法兒,要不趁這地閑着的時候丈量,轉眼春暖農忙,緊接着青苗在地,就沒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