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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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

    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着的那分盛奁歸着起來,接着就找補開箱清給帳目,收拾家夥,打掃屋子。

    安太太先張羅着,打發兩個侄兒媳婦進城。

    安老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倆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備他搬家。

    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先吩咐了廚房,預備了一席盛馔,又叫備了桌午酒。

    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後請到新房,給他二位順齋。

    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

    張老是足登緞靴,裡面趁着魚白漂布,上身兒油綠绉綢,下身兒兩截夾 襖,寶藍亮花兒緞袍子,釘着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綿羊帽子,戴着個金頂兒。

    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着石青褂子,慮到衆親友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

    适逢其會,順天府開着捐班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後的候選未入流。

    頭上便有了這個朝廷名器。

     他自己卻以為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農桑,不圖這虛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袋兒裡。

    這日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

    張太太又是一番氣象了。

    除了綢裙兒緞衫兒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

    莫講别的,隻那根煙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多。

    煙荷包用的绛色氈子的,裡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買了來,家裡存着,随吃随裝。

    這兩個老兒,也叫作“孤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裡,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讓到西間客座坐下。

    公子同何小姐親自捧茶,張姑娘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

    這個當兒,張太太已經念過七八聲佛了。

    不一時,戴媽媽回飯擺齊了,三個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

    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

    慌得個張老說道:“姑奶奶,你這是怎麼說?” 連忙出席還揖不疊。

    張太太說聲:“了不得了。

    ”站起來趕着過來,就要攙起來。

    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灑了一桌子。

    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

    仆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團。

    她那裡還拉着何小姐說:“姑奶奶,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别價盡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講爹媽為我吃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

    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

    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他兩者也謙不出個甚麼兒來。

    公子便讓着歸 了座。

    那老頭兒倒着實吃了兩三個饽饽,一聲兒不言語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飯。

    張太太先前還是幹啖白饽饽。

    何小姐說:“媽,倒是吃點兒菜呀!”她見那桌子上擺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幹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錐兒的,不知甚麼東西。

    若論張太太到了安老爺家也一年之久了,難道連燕窩魚翅海參還沒見過不成?隻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節儉家風,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闊。

    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客之外,等閑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

    因此張太太雖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隻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輕易上筷子。

    如今經何小姐揀樣的讓着給夾過來,她便忒兒喽、忒兒喽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黃酒,敢是肚子裡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喚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三遺矢。

    幸虧她是個羊髒,咕噜了一會子,竟不曾響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

     張老擺了擺手,說:“不要。

    ”因叫這女孩兒道:“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柳條兒一時摸不着頭腦。

    公子說:“拿牙簽兒來。

    ”柳條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折兒手紙,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簽兒,張老剔了會子牙。

    又從腰裡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手巾來擦了擦嘴,又喝了兩口茶,便站起來道:“姑爺、兩位姑奶奶費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招護去了。

    ”公子道:“晌午還預備着果子呢。

    ”張老道:“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

    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裡的呢,也熬了這麼幾天了,誰不偷 空兒歇歇兒。

    我幫他們前頭照應着去。

    ”說着,便出去了。

    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裡張太太吃了一袋煙,也忙着要走。

    何小姐道:“媽,可忙甚麼呢?沒事就在這裡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她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丢了,不是話!再說她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

    你們自家吃罷。

    ”說着,自己攥上煙袋荷包綢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房,隻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着老婆子們那裡拌鋸末子掃地。

    見了張太太站起來,道:“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

    ”張太太道:“可吃飽咧,齋也開咧。

    我們姑奶奶這就不用惦記着咧!”舅太太便讓她姐妹兩個也坐下,因和公子道:“這裡不要你,你去罷!”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兒,想着回家,便答應了一聲,笑着先走了。

    這裡姐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

    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裡接過煙袋荷包來,給張姑娘裝了袋煙,回身又給何小姐倒過碗茶來。

    何小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說:“長姐姐,你叫她們倒罷。

    ”随即站起來同張姑娘走到排插兒背後,一長一短的和她說話兒。

    因見她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方知她爹娘是貴州苗人的叛黨,老祖太爺手裡的分賞功臣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這裡才養的她。

    她從小兒便陪着公子一處玩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

    何小姐見她說話兒幹淨,性情兒柔和,從此便待她十分親近。

     她姐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

    我要和親家太太湊上人鬥牌呢!”因和何小姐道:“你這位公公啊,我告訴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鬥牌,他看見人鬥牌,卻也不言語,等過了後兒提起來, 你可聽麼?不說他拙笨嫩兒全不會,又是甚麼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了,又是甚麼此非婦人本務家道所宜了,繃着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和我又都愛鬥個牌兒,等他不在家偷着鬥,今日我可要蠃我們親家太太兩錢兒了。

    ” 何小姐道:“娘就鬥牌,我們也該在這裡伺候。

    ”你隻聽可再沒舅太太那麼會疼人的了,說:“不用,你們兩家去屋裡,是說且不動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着歸着。

    以至公婆歡喜的是甚麼呀,家裡的事兒啊,你們爺的脾氣性格兒啊,随身的話計啊,姐姐也該說說,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空兒嗎?去罷!”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這一提,倒趕起她心裡一樁事來。

    正待要走,張姑娘道:“姐姐,舅母既這麼吩咐,不如咱們就走罷。

    家裡坐坐兒再來。

    ”二人便攜手同行而去。

     作者這回書一開場,就交代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正傳?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和張金鳳姐妹初聚,這一位自然該入門問諱,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說,那一位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許多緊要正經語要說,才是情理;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閑情和瑣屑筆墨,作這等一回沒氣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閑人寫到“寶硯雕弓完成大禮”,有些江郎才盡起來了?讀者! 待浮海而後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後見雲,非常觀雲者也。

    金玉姐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話可說了。

     甚麼緣故呢?我燕北閑人早輕輕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須夠着了。

    至于這回節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這正是:定從正面認廬山,那識廬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