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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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婉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志,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她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 得膩友。

    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資财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

    隻可憐我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閑人,果然與我何幹,卻累我一錠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

    從這書的第四回“末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她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咳! 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我燕北閑人,果然生來的閑身閑心,現成的閑茶閑飯,閑得沒事作,叫我作這閑筆墨,消這閑歲月,倒也罷了。

    想來我也該作得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啖飯,卻都不許我作,偏偏的要我作個閑人。

    閑人之為閑人苦矣!悄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寝,才覺得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

    那時褚大娘子和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

    隻有都為兒孫作馬牛的老人家還在那裡閑談靜候。

    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

    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寝。

     次日便是筵席。

    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蹁跹。

    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嘻嘻過這屋裡來。

    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

    公子道:“與卿同之。

    ”又道:“閑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禀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

    ” 張姑娘道:“正該如此。

    隻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媽媽給你梳罷。

    ”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隻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着,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

    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巳端端正正坐在那裡。

    張 姑娘先裣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

    ”隻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她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嘔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褚大姐姐。

    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嘔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嘔姐姐,這叫個床第之間,不失夫妻姐妹之禮。

    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嘔你!” 說着,讓她下了床。

    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

     舅太太那時早巳起來,急于要進房看幹女兒,因等個齊全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

    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随後進來。

    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

    隻聽見滿耳朵裡一片叫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

    一時看看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覺性動于中,情發于外,一陣傷心落淚。

    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着這樣公婆,随着這樣夫婿,又多着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合意同心的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

     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來。

    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姑娘聽得人家耍笑話了,才止悲不語。

    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

    張太太道:“我見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 你道她又往那裡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隻得請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

     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兩下裡都是單兒。

    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還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隻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竟辦得成辦不成,并不曾通知親友。

     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輩,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她作男家新 親,才是正理,并且還慮到她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

    何況她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

    所以燕北閑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隻這一個題目,隻這幾個人物。

    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兒不相幹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閑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子删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删除了去。

     此張親家太太見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給她絞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

    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

    舅太太看她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擁扶了出來。

    出門跨鞍子、過火盒、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遊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

     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

    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仆婦便引了順着遊廊屍直往後去。

    走了一會,進了一個小院門。

    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

    姑娘心想怎麼才—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一個地方兒來了。

    進房門隻見一個連二竈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安着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着幾個衣飾整齊的仆婦,又有個四十餘歲鲇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着兩個奶膀子,腆着大肚子,叉着八字腳兒,笑呵呵的跪下說:“請大奶奶安哪。

    ”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内廚房。

    隻見侍随的仆婦在竈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毯子,便請拜竈君。

    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請奶奶添火。

    ” 又拿過半瓢淨水來說:“請奶奶添水。

    ”随有衆仆婦給她拉着衣服、摟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 他道:“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

    ”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紮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三日人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做足了。

     這裡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着前引的兩個仆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一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

    姑娘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裡上轎的那個所在。

    想道:“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來呢?”隻見那前面兩個仆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

    原來昨日是遙拜祖先,還不曾人廟見禮。

    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大在院子裡,調理家事的時候,叫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

    然後老夫妻倆領了她們進祠,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

    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

    安老爺道:“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

    既到了這裡,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

    ”姑娘答應一聲,随了大家過去。

    安老夫妻便先回去。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兔傷感。

    隻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來。

    才到上房,便有二個女人捧着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侍候。

    妨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人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她打開。

    姑娘一看,隻見一個盒子裡面放着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

    一碟的裡面是香噴噴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

    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這話越發奇了。

    便是姑娘娘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隻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

    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的是《禮記》,“古者婦人之贽,惟榛脯修棗栗。

    脯,鮮肉也。

    修,幹肉也。

    ”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