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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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手裡?當日他失落這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别的東西,也就犯不着再去取了。

    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

    托付了姐姐一件他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裡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 何玉鳳聽到這裡,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

    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件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吓我。

    吓我,我也說。

    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

    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

    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着天。

    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争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眼前這個理就是天。

    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着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裡,硯也到不了你手裡,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

    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着開口,用不着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

    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

    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隻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

    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

    隻是姐姐卻也不 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

    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請姐姐講給我聽。

    ”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并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番怒氣,撇在九霄雲外,心裡隻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

    無奈何,倒和人家鬧了個空,眯縫着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着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 張金鳳道:“話呀!多着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奁陪送。

    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财禮上頭。

    便是争财争禮,姐姐現有的妝奁,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兒,公婆都給辦妥了。

    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幹娘。

    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

    此時不是姐姐來幫腔,又是誰幫腔? 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着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奁陪送。

    隻要講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

    當日承姐姐當着我的面兒,指着和尚那堆銀子,重還重些,和人家換了一百金子給我添箱。

    這要擱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卻也用不了。

    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

    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到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

    怎麼我的陪送就該那等簡單? 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奁,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嗎?公公一一指點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

    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婆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

    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隻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裡還說得出甚麼所以然!她自從鄧九公和她說了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隻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 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

    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大家要作起來了。

    無法隻得自己表明心迹,說個倒斷。

    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她也知是一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她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

    再不想從旁出來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陪送妝奁;至于她說的幫腔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

    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

    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

    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和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忏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冒昧。

    隻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來呢?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

    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她擦着衣裳,一面說道:“沾了新藕合皮襖了。

    姐姐别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裡看着,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汪汪的,呆呆的望着她兩個。

    手裡擎着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來,獨一袋煙也耽擱滅了。

    忙通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和你大奶奶倒碗茶呀。

    索性把那小杌子,給你姐兒倆搬過去,有什麼話,坐下說不好,隻是站着怪乏的。

    ”說着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機伶,早含着煙袋,甩着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

    一面走,回頭向随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座兒過來。

    ”她三個便在這邊坐下。

    褚大娘子笑 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着,大妹子,你可不許借着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性給她連三緊闆,這件事可就要掇成了。

    ”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她便道:“怎麼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

    大姐姐,你過來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告訴你聽聽。

    ” 因和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裡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她辭婚,她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間,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了親了,便是定下親,象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

    ”說着,又回頭問着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隻好跟了他走。

    我到他家,可算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呀!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作難?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柬明公婆來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這樁好事。

    ”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

    何玉鳳此時,感她、疼她、愛她心裡還過不去,那有多嫌她的理!這話我們都敢下保。

    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隻見她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她說的這是甚麼話?”說着,又眉梢微鬥,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

    ”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别着急,他嘔你呢。

    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也可真委屈些兒。

    ”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伴兒,不想她也順着杆兒爬到那頭兒去了。

    因說道: “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

    不管人心裡怎樣的為難,還隻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難的說說。

    ”便又告訴褚大娘子道:“我這句話,隻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不瞞婆婆。

    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

    如今說到這裡,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

    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和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

    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得沒處疼了。

    我固然是不肯說,她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的是‘願意’,一行是‘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