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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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說道:“我的花兒呢?”隻聽随緣兒媳婦答應說:“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裡了。

    ”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的是夢話。

    聽得她在那裡打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收在鏡匣兒裡?”她卻鼾鼾的又睡着了。

    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隻聽她那裡酣吼如雷,睡得更沉。

    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才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雲山莊見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和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隻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

    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裡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 到了那四句話,又象是簽,又象是課,叫人從那裡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 層層的往裡追究進去,心裡早一時大悟過來。

    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夢這個跟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竟大錯了。

     那安樂窩裡面的話,可不正合着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裡,号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着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合着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着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

    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有一顆心,便是白玉無瑕。

    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裡,不過為着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

    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着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着呢! 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贈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來了。

    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迹,大約是說破了嘴,也沒人相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

    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别法。

    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隻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這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

    ”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随緣兒媳婦;她們正在那裡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元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

    那知這段話,正被随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

    原來随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裡”的時候,卻是睡得糊裡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

    她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裡偎了一偎,又睡着了。

    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她又醒了;聽了一聽,姑娘所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她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這裡,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她配給随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着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裡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裝睡在那裡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

    她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閑兒,便把這話悄悄的告訴了她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怕又左出個岔兒來。

    因此她告訴随緣兒媳婦說:“這話關系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許說着一字。

    ”她吓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

    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造廟;那廟要怎樣近邊地方,怎樣的清淨禅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

    隻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她想着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裡沒這樁事,便該和我家常瑣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

     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差,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

    ”這是姑娘心裡的事。

    在安老爺、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裡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她胡作非為,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安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她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着她的性兒,無論她怎樣用心,隻和她裝糊塗,卻慢慢再看機會,眼下隻莫惹她說出話來。

    ”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裡的事。

    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顧姑娘。

    弄來弄去,兩下裡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喜,倒弄得象各懷一番假意了。

    隻顧他兩家這等一鬥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讀者,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裡看厮殺,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 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裡,備辦到京一切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厮,由旱路進京,大船随後按程行走。

    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

    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

    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

    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

    ”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

    ” 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侍候老爺、太太的人,莫要行這個大禮罷!”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