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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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茔上是無餘地可葬了,隻這找地位立墳,以至葬埋封樹,豈是件容易事?便是當日護送父親靈柩的那兩個家人還在,難道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帶了他們就弄得完成麼?何況又兩手空空,從何辦起?”一時左思右想,千頭百緒,心裡倒大大的為起難來。

    隻這為難的去處,又被她那好勝的心腸攪成一處,更不肯輕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貶。

    她 轉而大咧咧的說了一句道:“先生,這叫作‘彼一時,此一時’,你這話談何容易!” 豈知姑娘這番為難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說道:“這又何難!天下事隻怕沒得銀錢,便是俗語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銀錢,卻又隻怕沒人。

    又道是:‘牡丹花好,終須綠葉扶持’。

    如今無論眼前還有這鄧老翁和這大娘子,不難助你一臂之力。

    便是我東人安學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辭官不作,正為尋你,答這番恩情。

    他隻為護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實在住處,不能在此耽擱,所以才托我尹其明來尋訪。

    如今我既和姑娘見了面,況又遇着你老太太這樣意外之事,待我報個信給他,他必定親來見你;那時把這樁事,就責成在他身上,豈不是好?”姑娘聽了,連連擺手,說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話。

    我在那黑風崗能仁古刹作的這場把戲,原為那騾夫和尚無故坑陷平人,一時奮起我的義憤性兒,要出我那口惡氣,并不是和安家父子有什麼痛癢相關。

    我自來施恩于人,從不望報,這事怎好責成在他身上?況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責成得人的麼?” 姑娘這句話,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切着線頭兒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這人,一生受病,正在這句話上。

     你道施恩不望報,大意不過隻許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這病根,卻又隻吃虧在一個聰明好勝。

    天下的聰明好勝人,大概都是看了聖賢的庸言庸行,覺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層,轉弄到流為怪僻;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定要另走一路,必緻于漸入乖張。

    其實按下去,任是甚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究竟不曾見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驚人事業;何況你強煞是個女孩兒家,怎說得‘不求人’三個字?你隻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兄弟夫婦,講不到個‘求’字之外,那鄉黨之間,不求人, 何以有朋友一倫?廟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義?不但此也,就作了個天,不求人,那個代他推測寒暑?豈不成了混沌陰陽?作了個地,不求人,那個給他刊奠山川?豈不成了個洪荒世界?至于施恩不望報,原是盛德;但也隻好自己存個不望報的念頭,不得禁住天下受恩人不來報恩。

    世人造因結果的這場公案,原是上天給衆生開得一個公共道場。

    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在這個路頭,不準他人踹進一步,才算得英雄,可不光把‘英雄’兩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來。

    ” 可憐這位姑娘,雖說活了十九歲,從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場橫禍,弄得家破人亡,逃到這山旮旮子裡來,耳朵裡何嘗聽見這等一番學問話。

    幸得她有那過人的天分,領略得到。

    聽了這話,心裡便暗暗的着實敬服這位先生,早把那盛氣消盡,說出幾句實話來。

    她道:“先生,我也不是單單為此。

    我和你那東人安官長,素昧平生,知他怎的個性情?怎的個見識?況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和我這等一個不祥之人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說他礙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辭,日長路遠,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絲的勉強起來,他是位官長,我這等孤寒,那時有母親的靈柩在前,使我欲進不能,欲退不可,卻怎麼處?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東人父子,一定也像你這等肝膽照人,一心向熱的?”話擠話,說到這個場中,算把姑娘前前後後的話,都擠出來了。

     當下先把鄧九公樂了個拍手打掌,他活了這樣大年紀,從不曾照今日這等按着三眼一闆的說過話。

    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來,一句告訴那姑娘,說:“這說話的就是安學海,根兒裡就沒這麼一個尹其明。

    ”安老爺生恐他說決撒了,連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過于謬賞這尹其明,倒輕視那安學海。

    此時正用着你方才的話,道我也不是什麼 ‘尹七明,尹八明’,隻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救的那一對小夫妻安骥的父親,張金鳳的公公,河南被參知縣的安學海,特來借着送這張彈弓,訪你的下落,我還有萬言相告。

    ” 十三妹聽了一怔,重複把安老爺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鄧九公、褚大娘子,隻得站起身來,向安老爺福了一福道:“原來便是安官長!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官長恕民女的冒昧。

    ”老爺也連忙答禮讓座,隻見她對着老爺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說:“怪道這言談氣度,不象個寒酸幕客的樣子。

    隻是既蒙官長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來?便是九師傅,你和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該說個明白。

    怎的大家作這許多張緻,是個甚麼意思?”鄧九公這可憋不住了,隻站起來紅頭漲臉、張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實告訴你說罷!人家這位安太老爺昨日就來了。

    他是想念你的好處,人家把七品黃堂的前程都扔了,辭官不作,親自來這個地方,特為找你。

    自從找你來,先到了西莊兒。

    我們沒見着他,又到了那東莊兒找。

    昨日直等到我從山裡回去,我們才見着了。

    姑娘,咱爺兒倆,可沒剩下的話。

    你想人家既誠心誠意的找咱們來,咱們有個不說實話的嗎?我可就如此長短的都說給他了。

    是說這報仇的話,我不知底,沒提明白。

    敢則人家全比咱們知底,他說這話,必得告訴你。

    這麼着我們就認了義兄弟。

    為了你這事,我還趴下給人家磕了個頭,今日才來的。

    怎麼你說人家來得不光明正大呢?”他講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爺,為甚麼要扮作尹先生這句話說明白,索性把個姑娘,也鬧得迷了攢兒了,瞅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聽那句好,問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這話,不是這麼說,等我告訴她。

    ”說着,也搬了個座兒,在十三妹的身旁坐下,向她說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塊兒,過了這麼二三年,我的話,從 沒瞞過你一個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沒法兒了。

    這如今我們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兒說出來了嗎?聽我徹底澄清的告訴你明白了。

    人家二叔這趟來,可并不是專為送這張彈弓來的。

     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給你家老爺子報仇的這一件事,人家是誠心誠意的接你們娘兒兩個回老家來了。

     要講你這報仇的事,你連我瞞了個風雨不透,就算我的老爺子知道,他究竟不知你賣的是那葫蘆裡的藥。

    敢則昨日提起來,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着呢!因這上頭,大家夥兒才商量着,說必得把這話先告訴你,然後人家二叔還有多少